“你为何要写这首诗？”海瑞神色冷峻，语气冰冷地发问。
李铭温和地回应道：“我对海公极为敬重，见海公抱恙，实难做到袖手旁观。”
“简直是胡说八道！”海瑞年逾五十，心智坚定如磐石，岂是轻易能被三言两语打动的，更何况他本就是个刚硬如岩的人，他冷冷一笑，说道：“本官身体好得很，连个小病小痛都没有。”
李铭轻轻摇头，分析道：“海公的病源自内心，这心病无形无质，却在悄然间不断消磨您的精气神，让您精神状态混乱，行为也变得异常，若不加以重视，尽快医治，迟早会将您彻底拖垮。”
稍作停顿，李铭直视海瑞的眼睛，郑重说道：“况且海公身为大理寺官员，掌管着全国的法司事务，您的心病一旦发作，受危害的可不止您一人，而是千千万万百姓的命运啊！”
这番话精准地触及了海瑞内心深处最大的忧虑，一向诚实的海大人不由自主地微微点头，声音沙哑地说道：“本官多次上书请求辞官归隐，无奈朝廷始终不肯应允……”
海瑞意识到自己有些失态，赶忙又沉下脸来，说道：“我请求离去，并非觉得自己心里有病，只是担心老母亲无人照料罢了。”
李铭向前迈了两步，逼近海瑞道：“海公连死都不怕，为何不敢直面自己的内心呢？”
海瑞上身不自觉地稍稍后倾，皱着眉头说：“我每天都会多次反省自己……”
“那太好了。”李铭洒脱地笑道，“你敢不敢和我坦承地交谈一番？发誓自己说的每一句话，都是发自内心、毫无掩饰的真心话？”
“我为什么要跟你这个黄口小儿多费口舌？”海瑞板着脸哼了一声，“我从不说假话！”
“好，这是你说的！”李铭选择性地忽略海瑞前面的话，紧紧抓住他后半句，“那咱们就开始这段开诚布公的谈话吧。”
“谁要跟你谈话？”海瑞别过头去，却没有让人把李铭撵出去。
李铭在堂中站定，与海瑞相距约四尺，这已是社交距离的极限，如此距离，既能给海瑞带来压迫感，又不至于让他产生强烈的心理抵触。
海瑞眉头紧皱，反问李铭：“《治安疏》能有什么差错？”
李铭神色凝重地说：“众人皆觉得你上呈《治安疏》是无比光荣之事，可你实则为此深感自责。”
海瑞听闻，仿若遭受莫大侮辱，额头青筋暴起，呼吸也变得粗重，激动地说道：“简直是胡说八道！本官上书乃是为民请命，期望能辅佐君主成为尧舜般的圣明之君。既然做了，便绝无后悔之意！”
李铭微微含笑，不紧不慢地说道：“那在诏狱的最后一日，狱卒备好酒菜请你用餐，可当你听闻先帝驾崩的消息后，为何将吃下去的饭菜全都吐了出来，甚至哭到昏厥过去？”
海瑞的呼吸愈发紊乱，额头的青筋也逐渐平复下去，说道：“听到君父驾崩，我悲伤难过，难道不应该吗？”
“你哭就哭呗，干啥非要把吃下去的饭菜都吐出来？”李铭脸上露出那种仿若洞悉一切的讨厌神情，眼睛直勾勾地盯着海瑞，不让他有闪躲目光的机会，说道：“你当时的反应压根不是源于悲痛，而是听到狱卒恭喜你快要无罪释放、官复原职了吧！”
“先帝居然没杀你，还在遗诏里赦免了你，你敢说自己心里一点自责的感觉都没有？”李铭跟连珠炮似的一连串追问，根本不给海瑞任何躲闪的余地。
“我……我……”在李铭那仿佛能看穿人心的目光注视下，海瑞的脸涨得通红，半天之后，终于耷拉着脑袋点了下头，声音小得几乎听不见：“当然会自责。”
“从监狱出来以后，知道你坐牢的时候，中砥和中亮两位公子先后去世了，这让你心里的那份自责，达到了极致！”
“这也难免让你怀疑，是不是因为自己把先帝骂没了，所以招来老天爷的惩罚，把你视如性命的两个儿子给收走了？！”
李铭又往前迈了一步，闯进了海瑞心理安全距离的范围。
海瑞对此毫无反应，只是呆愣愣地听着李铭的论断。
刹那间，他察觉到面颊有一丝凉意，下意识地抬手一抹，竟发现是许久未曾流过的泪水，从自己深陷的眼窝里缓缓滑落……
在那昏暗的房间里，海瑞猛地惊醒，自己竟被一个少年的一番话，说得落下泪来，这让他满心惶恐。
这无疑是一种极大的耻辱！
他急忙伸手擦去泪珠，脸色阴沉得仿佛能滴出水来，质问道：“难道事实不是这样吗？若不是天谴，中砥和中亮那两个原本活蹦乱跳的孩子，怎么会一个接一个地不幸离世？！”
“当然不是这样的！”李铭的目光紧紧锁住海瑞的双眼，那眼神仿佛要将自己的想法，强行烙印在海瑞的脑海中。
“因为在这个世上，压根就不存在什么天人感应，也没有什么所谓的天意，更别提天谴了！两位公子的离去，不过是意外和疾病导致的……”
李铭的这番话，实在是背离正统观念，让人觉得震惊不已，但不可否认的是，这样的说法却让海瑞的内心，不由自主地感到了一种解脱。
而人的心理状态，总是在不自觉地寻求着一种解脱。
与此同时，这种说法又狠狠地冲击了海瑞一直以来坚守的信仰，一瞬间，这位曾经坚毅的老斗士，仿佛换了一个人，刚才的颓唐软弱消失得无影无踪，他猛地一拍桌子，目光锐利地质问李铭道：
“你这年轻人，说话可要严谨些，怎能如此妄言，全然不顾天道的威严？”
李铭却只是淡淡一笑，不慌不忙地回应道：“您不妨想想，‘天地不仁，以万物为刍狗’，这天道本就是世间万物运行的客观规律，它不会因人的意志而改变，人若是违背自然规律行事，自会遭到天道的惩罚，但只要行为不干预自然的运转，哪怕在人间做出诸如杀人越货、弑君篡位这类极端之事，也不会引发所谓的天罚。”
海瑞微微眯起眼，目光中带着几分冷峻，紧紧盯着李铭说道：“听你这话，倒像是道家的忠实信徒，可我们儒家对此有着截然不同的看法，我们坚信天人感应是切实存在的，天和人相互关联、彼此感应，天能够干预人事，而人的行为也能对上天有所触动，倘若君王昏庸无道，奸佞之辈祸乱朝纲，上天便会降下灾异，以此作为谴责和警告；反之，要是政局清明，君主贤明，臣子正直，上天就会降下祥瑞，算是对治国者的鼓励。”
李铭轻轻摇头，语气中满是不以为然：“这不过是董仲舒那些人篡改阴阳家学说，用来取悦皇帝的歪理罢了，在董仲舒之前，哪有一位儒家先贤提及过这所谓的‘天人感应’？”
“孔子说，遇到大的天旱灾害，难道不是因为刑罚和德行方面有缺失吗？还劝国君端正刑罚与德行，来侍奉上天。”这世上，能反驳海瑞的人，还真没出现呢，海瑞轻蔑一笑，说道：“这不就是天人感应说法的开端吗？”
李铭笑着反问：“你得考虑孔子说这些话时的背景，他是对谁说的？”
海瑞皱着眉头回答：“肯定是对国君说的呀。”
李铭摇了摇头，笑着说：“那不就是了，孔夫子周游列国，目的是让各国国君接受自己的主张，可那些国君要是没有敬畏之心，不搬出老天爷来吓唬他们，他们怎么会听老夫子教诲呢？”
接着李铭又说：“其实啊，孔子私下里对子贡说‘天说什么了呢？四季运行，百物生长，天说什么了呢？’由此可见，夫子自己其实是不信那一套的。”
海瑞一下子愣住了，他当然知道李铭引用的是《论语》里的原话，但他不敢轻易反驳涉及圣人的言论，只是不停地摆手说：“不，你说得不对。要是像你说的这样，那千百年来，无数读书人苦苦钻研经典，追求真理还有什么意义呢？”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