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读圣贤书难道就是为了当官?”李铭机灵一动,趁海瑞尚未动怒,赶忙神色庄重起来,说道:“求道自然有意义!只是这世上,不存在能将万物都涵盖进去的统一之道,而是天地人间各自有着不同的规律与道理,也就是不同的道。”
稍作停顿后,他又严肃地讲道:“你能从人世间纷繁复杂的现象里,归纳总结出属于人世间的道理;同样可以从天地自然呈现出的复杂现象中,提炼出自然的道,但这两者完全是不同的概念,绝不能把它们混为一谈,更不能盲目地去强求一个所谓的唯一之道。”
“不能盲目强求唯一?”海瑞眼中闪过一抹光亮,李铭这话可算是戳中了他以及天下读书人的痛点了。
汉朝的儒家先贤曾言,这世上是存在唯一真理的,这个唯一的真理,被视为世间最根本的法则,也就是所谓的“理”,只要参透这个唯一的“理”,便能洞悉世间万象。
这般诱惑实在过于巨大,大到让世间其他一切都变得黯淡无光,千年以来,无数的读书人如飞蛾扑火般前赴后继,一心只为寻得那个所谓的“唯一”。
但那道题着实太难了,众人好似没头的苍蝇一般苦苦探寻答案,却始终未能理出头绪,甚至不少人因此精神失常。
后来,朱熹的出现,宛如一盏明灯,为儒士们指明了“格物穷理”的方向。
紧接着,程朱理学的另一位重要人物程颐,进一步给出了具体阐释:“今日探究一物,明日再探究另一物,如此积累,终有豁然开朗、通晓天理之时。”
如此一来,天下的读书人仿佛找到了明确的前行道路,不再如无头苍蝇般盲目摸索,可是,他们依照朱老师和程老师的指引,年复一年地不断探究、思索,却怎么也无法探寻到那个所谓的唯一的“理”,于是又陷入了新的困境,仿佛走进了一条没有出口的死胡同,被困其中难以挣脱。
就在这时,王阳明横空出世,他大声告诉读书人,其实根本无需如此繁琐,大家苦苦追寻的那个“理”,本就在每个人的心中,只要能做到为善去恶,便是所谓的“格物”。凭借内心的这份良知,做到知行合一,便足以指引自己的一生……
王阳明的这一主张,犹如一阵春风,让许许多多的读书人终于挣脱了理学的沉重枷锁,从求道的死胡同中走了出来,他们的心灵得到了前所未有的解放,纷纷成为了阳明心学的忠实信徒。
在那之前,读书人们在追求真理的道路上艰难跋涉,被程朱理学的框架所束缚,他们花费大量的时间和精力去研究各种事物,试图通过对外在事物的探究来领悟天理。
然而,现实却残酷地告诉他们,这条道路并非一帆风顺,很多人在漫长的探索过程中迷失了方向,陷入了迷茫和困惑之中。
而王阳明的心学理论,打破了这种传统观念的束缚。他强调内心的重要性,认为真理并非遥不可及,而是存在于每个人的心中,这一观点让读书人们如梦初醒,他们开始反思自己以往的求学方式,意识到过度依赖外在的探究可能会让他们忽略内心的力量。
越来越多的读书人接受了阳明心学的理念,他们不再盲目地追求外在的知识和道理,而是更加注重内心的修养和自我反省,他们以良知为指引,将所学付诸实践,真正做到了知行合一,在这个过程中,他们不仅找到了内心的宁静和归属感,也为社会的发展做出了积极的贡献。
阳明心学的传播,对当时的社会产生了深远的影响,它改变了人们的思想观念和行为方式,让人们重新审视自己与周围世界的关系。在阳明心学的熏陶下,人们更加注重道德修养,倡导善良和正义,社会风气得到了一定程度的改善。
王阳明的出现和他的心学理论,为当时的读书人指明了一条新的道路,让他们在追求真理的道路上不再迷茫,实现了心灵的解放和思想的升华。
但仍有不少类似海瑞的理学之人,觉得阳明心学是在避重就轻,绕开了求道途中的艰难险阻,所以一直对其不屑一顾。
于是,他们依旧在错误的道路上持续苦苦探寻,然而谁都得承认,这种毫无希望的摸索,着实是一种折磨,一场煎熬。
不然的话,又怎会有那么多读书人,转而投向心学阵营……
“不要盲目强求唯一?”海瑞轻声重复了一遍。
李铭所说的这番话,抛出了一个他从未思量过的观点——倘若这世间根本就没有万法归一的道理,而是存在着许多互不相通、互不干扰的不同道路呢?
不管这个观点在海瑞看来多么荒诞不经,他都不得不承认,李铭在心学之外,又提出了一个能让天下读书人松一口气,不必再钻牛角尖、跟自己较劲的理论。
仅这一点贡献,海瑞就绝不会再把李铭当作无知少年,而是会像对待王守仁那样,将其视作学识渊博、能够开创一家之言的大儒。
对于海瑞这样久经沙场的老将而言,没有什么比遭遇势均力敌的对手更能激发他的斗志,面对眼前这位年轻挑战者,他内心沉寂已久的战斗火焰重新燃起,整个人仿佛焕发了第二春,迫不及待地想要通过辩论将对方彻底征服。
争论的核心围绕着“道”的唯一性以及“天人交感”是否确属孔子思想这两个议题展开,双方各执一词,针锋相对,从白昼一直较量到夜幕降临,却依旧未能决出高低。
“安伯,快点灯!”海瑞的声音充满了不容置疑的紧迫感,“今晚我要与这年轻人彻夜长谈,不辩出个是非决不罢休!”尽管年岁已高,但一旦投入战斗状态,海瑞展现出的活力与坚持,即便是三个李铭加起来也难以匹敌。
海安见状,心中满是喜悦,许久未见老爷如此精神抖擞,他迅速点燃了油灯,为这场深夜辩论提供了光明。
李铭却显得力不从心,摆摆手,声音沙哑地表示:“今天到此为止吧,我实在没力气继续了。”
海瑞正处于兴头之上,哪里肯轻易同意休战:“年轻人,怎么这么容易就放弃?我这可是五十多岁的人了,都没喊累,你怎么能先退缩呢?”
李铭满脸疲惫,显然已是强弩之末,海瑞见状,心中虽仍有较量之意,却也明白今日之事到此为止,于是开口道:“行了,今日就到这里,明日再一决高下。”
“好,一言为定。”李铭勉强稳住身形,摇摇晃晃地站起身来,只觉头晕目眩,脑袋仿佛不属于自己一般。
“明日此时,我在家中候你,你可别让我等太久。”海瑞望着李铭远去的背影,高声喊道,“我知道你住哪里,若辰时未见你踪影,我便亲自去找你!”
李铭脚下一个踉跄,差点被门槛绊倒,心中暗自叫苦:“这海公如此较真,我怕是迟早要被他折腾得散架了。”
待李铭走出海瑞府邸,围观的民众已大多散去,唯有一人仍坚守在原地,那便是王用汲。
“明受兄,你难道不觉得冷,不觉得饿,也不觉得累吗?”李铭有气无力地问道,声音中透露出几分无奈与疲惫。
“不见公子,不听你说说海公的情形,我怎敢安心离去?”王用汲答道,他来自福建,在这严寒之地已站立许久,早已冻得手脚冰凉,鼻涕不自觉地流了下来。
“谁能想到,那公子居然拖到天黑才现身啊……”
“唉,是我的错。”李铭无奈地叹了口气,赶忙赔着不是,“先进屋暖暖身子再说吧。”
回到屋里,李铭急不可耐地脱了鞋,爬上炕,整个人像瘫了一样平躺在暖烘烘的火炕上。此刻,他才觉得自己仿佛又活了过来,方才那股子疲惫劲儿消散了不少。
稍作歇息后,李铭把海瑞的情况简单跟王用汲说了说,王用汲听得认真,不时点点头。说完这些,李铭又留他在家里用了晚饭。
饭后,王用汲告辞离去,李铭则是倒头便睡,呼噜声很快就响了起来,仆从按照惯例打来洗脚水,打算伺候师父洗漱,却怎么叫都叫不醒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