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 无名尸骸
书名:无声的证词 作者:方方 本章字数:8531字 发布时间:2025-06-19

雨,像冰冷的针尖,密密麻麻地扎在临江市浑浊的河面上,也扎在岸边拉起的刺眼警戒带上。蓝红警灯无声地切割着浓稠的夜色,把泥泞的河滩映照得光怪陆离。空气中弥漫着河水特有的腥气,混合着泥土被雨水反复冲刷后泛起的腐败味道,还有一种更淡、却更令人心悸的铁锈般的甜腥——那是死亡的气息。


颜君踩着没过脚踝的冰冷泥水,深灰色的防水风衣下摆被风裹挟着,猎猎作响。她身后跟着两名助手,提着沉重的银色现场勘查箱。每一步都陷得很深,拔起时带出粘腻的声响。冰冷的雨水顺着她束在风衣兜帽下的几缕发丝滑落,渗进颈窝,她却浑然未觉。她的感官,此刻只聚焦于前方那片被强光勘查灯照亮的区域——浅滩边缘,一具被泡得发白的女性躯体,像一截失去生命的浮木,半浸在浊浪之中。


“颜法医!” 现场负责的派出所张所长迎上来,脸色在冷雨和强光下显得异常苍白,声音带着紧绷的沙哑,“您总算到了。情况…有点邪门。” 他指了指尸体,又下意识地搓了搓冻得发红的手。


颜君微微颔首,算是打过招呼,目光锐利如手术刀,早已越过他,精准地落在目标上。她一言不发地接过助手递来的乳胶手套,动作利落地戴上,发出轻微的“啪”声。接着是鞋套、口罩、头套,最后戴上护目镜。一层层屏障将她与这个充斥着死亡、泥泞和冰冷雨水的世界隔开,也让她进入绝对专注的状态。


“现场保护情况?” 她的声音透过口罩传出,平静无波,听不出任何情绪,像在询问一件寻常物证的编号。


“报案人是凌晨巡河的环卫工,发现后立刻报了警。我们的人第一时间赶到,拉了警戒,没让任何人靠近,包括报案人,只做了简单问询。” 张所长语速很快,试图证明工作的到位,“初步看,没有明显外伤,像是…溺水?”


颜君没有回应这个推测。她的世界在蹲下身靠近尸体的那一刻,已经缩小到眼前这具失去温度的生命体。勘查灯的强光下,每一个细节都无所遁形。


死者是女性,很年轻,二十多岁的样子。长发湿漉漉地贴在肿胀发青的脸颊和颈部,五官因浸泡和死后的变化有些扭曲,但仍能看出生前姣好的轮廓。身上穿着一件质地尚可的黑色连衣裙,但外套不知所踪。连衣裙被水流和淤泥弄得污秽不堪,紧紧裹在身上,勾勒出僵硬的线条。尸体的肿胀程度(浮肿明显,手指呈“洗衣妇手”状)和尸斑(位于身体下垂部位,指压不完全褪色)初步判断,死亡时间应在24-36小时之间。皮肤呈现一种惨白与青紫交织的诡异颜色。


她的视线如同最精密的扫描仪,一寸寸移动。


头部:发丝间未见明显开放性损伤。颈部:被湿发半掩,但似乎…颜君用戴着手套的手指,极其小心地拨开黏腻的发丝。几道细微的、颜色略深的瘀痕在苍白的皮肤下隐隐透出。不像是水流冲击或磕碰造成的,位置和形态…更像是压力作用的结果?她眼神微凝,记下疑点。


躯干:黑色连衣裙的领口被扯开了一些,露出锁骨下方一小片皮肤。颜君的指尖轻轻按压,感受着皮肤下的状况。没有明显的肋骨骨折迹象。但当她试图将尸体微微侧翻检查背部时,目光猛地定格在死者裸露的左侧手腕上。


那里有一圈清晰的、颜色比周围皮肤略深的痕迹,宽约半厘米,边缘相对规整,环绕了整个手腕一周。痕迹处的皮肤略微凹陷,呈现出一种奇特的皮革样外观。这绝不是绳索临时捆绑留下的新鲜勒痕,更像是长期佩戴某种束缚物形成的陈旧性压痕或…瘢痕?一种极不协调的感觉袭上心头。一个穿着讲究连衣裙的年轻女性,手腕内侧却隐藏着这样一道旧伤?它像一道无声的烙印,诉说着不为人知的过往。


更让颜君心头一沉的,是这痕迹的形状——它并非一个完整的圈,在手腕内侧靠近掌根的地方,似乎有一个极其微小的、不易察觉的“Y”形分叉。这个形状像一根冰冷的针,瞬间刺破了颜君维持多年的冷静外壳。她的呼吸有刹那的停滞,护目镜后的瞳孔骤然收缩。


不可能!


这个念头带着巨大的冲击力席卷而来。她猛地闭了一下眼睛,再睁开时,眼底深处翻涌的惊涛骇浪已被强行压下,只剩下更加冰冷的专注。她不动声色地调整了一下护目镜的位置,指尖却微微发凉。这细微的“Y”形分叉…与她记忆中某个尘封的、浸透血色的印记,隐隐重叠。那个印记属于她失踪三年的妹妹颜昕。那个案子,同样充满了无法解释的痕迹和最终石沉大海的绝望。


“颜法医?” 张所长见她动作停顿,试探着问了一句,“有什么发现吗?”


颜君没有立刻回答。她强迫自己将注意力从那个危险的联想中抽离,继续检查。她小心翼翼地托起死者另一只手,指甲修剪得整齐干净,但几个指甲缝里似乎嵌着些微小的深色异物。她立刻示意助手递来证物袋和精细的镊子,屏住呼吸,如同进行最精密的显微手术,极其小心地将那些细小的颗粒物一点点剥离出来,放入无菌袋中封好。每一个动作都稳定、精确,只有她自己知道,指尖深处那丝几乎无法察觉的微颤。


就在她专注于指尖工作时,一阵由远及近的、急促踩踏泥水的声音打破了现场的凝重。伴随着这声音的,是一个穿透雨幕、带着明显焦躁和不耐烦的男声。


“张所!什么情况搞这么久?局里催几次了!”


警戒线被一只骨节分明的大手用力拨开。一个高大的身影闯了进来,带着一股风风火火的劲头,差点撞到正在旁边拍照取证的助手。来人穿着一件半旧的黑色皮夹克,没打领带,衬衫领口随意敞开着,雨水打湿了他额前几缕桀骜不驯的黑发。他腰间挂着的警徽在勘查灯下反射着冷硬的光。锐利的目光像探照灯一样扫过现场,最后落在蹲在尸体旁的颜君身上,带着毫不掩饰的审视和一丝被打扰的不悦。


张所长像看到救星,连忙上前:“顾队!您可算来了!这位是市局法医中心的颜君颜法医,刚在做初步检查。”


顾晨——临江市刑侦支队重案大队队长——剑眉一挑,目光在颜君那身包裹得严严实实、只露出一双冷静眼眸的装备上停留了一瞬,随即大步流星地就要往尸体旁边走,皮鞋踩在泥水里,溅起浑浊的水花。


“等等。” 颜君的声音不高,却像冰锥一样清晰锐利,瞬间钉住了顾晨的脚步。她没有回头,依旧保持着检查的姿态,但护目镜后的目光冷冷扫过顾晨刚刚踩过的地方——那里,一块被雨水冲刷得几乎难以辨认的半边鞋印,此刻被顾晨的脚印彻底覆盖、碾入泥泞。


“你破坏了现场。” 她的陈述平静无波,却带着不容置疑的指责,“那里有一处可能是案发第三人的鞋印,现在没了。”


顾晨的脚步硬生生顿住,脸上掠过一丝错愕,随即被恼怒取代。他低头看了看自己脚下被踩得一塌糊涂的泥地,又抬眼看向那个依旧背对着他、专注于尸体的纤细身影,一股无名火“腾”地冒起。他办案多年,雷厉风行惯了,还从没在初到现场就被人,尤其是一个法医,这样当众下过面子。


“破坏现场?” 顾晨的声音拔高了几分,带着刑警特有的粗粝和不服,“张所不是说现场保护得很好吗?这黑灯瞎火满地泥,谁知道踩到什么!我是来查案的,不是来搞考古的!” 他习惯性地往前又迈了一小步,试图看清尸体状况。


“站住。” 颜君终于站起身,转了过来。护目镜后的眼睛像两潭深不见底的寒泉,直直对上顾晨带着火气的视线。她的目光平静得可怕,没有丝毫情绪波动,只有一种近乎冷酷的专注。“你的靴底,现在沾满了这个区域的泥土和可能的微量物证。再靠近,就是对核心现场物证的二次污染。” 她的话语如同手术刀般精准而冰冷,“刑警破案,靠的不是勇猛冲锋,而是对现场证据最基本的敬畏和保护。”


顾晨被她这毫不客气、直指核心的指责噎得脸色发青。他盯着眼前这个比自己矮了大半个头、包裹得像科研人员的女人,那平静无波的眼神让他感觉自己像个毛手毛脚的新兵蛋子。张所长在一旁大气不敢出,气氛瞬间降至冰点。雨点打在塑料雨衣和地面上,发出密集而单调的噼啪声,更衬得这无声的对峙令人窒息。


几秒钟令人难堪的沉默后,顾晨深吸了一口混合着雨水腥气和死亡气息的冰冷空气,强行压下翻腾的怒意。他扯了扯嘴角,露出一抹没什么温度的笑意,只是那笑意并未到达眼底。


“行,颜法医是吧?规矩我懂。” 他退后一步,站在警戒线边缘,双手叉腰,语气带着刻意的轻松,眼神却依旧锐利地审视着颜君和她身后的尸体,“那就麻烦您这位‘证据守护神’,给我这位只知道‘勇猛冲锋’的粗人讲讲,这到底什么情况?真是淹死的?”


颜君没有理会他话里的刺。她的注意力重新回到尸体上,指向死者的手腕和颈部,声音恢复了之前的平静,但每一个字都清晰有力:“死者手腕有陈旧性约束痕迹,形态特殊。颈部发现可疑瘀痕。尸体位置呈现非自然状态,上半身朝向水流方向,但下半身尤其是脚踝附近的泥沙淤积形态和拖拽痕迹表明,她更像是被人为放置在此处,而非自然落水或漂浮至此。” 她顿了顿,目光扫过顾晨,“初步判断,伪装溺水抛尸的可能性极高。”


“谋杀?!” 顾晨的瞳孔一缩,刚才那点不快瞬间被职业的敏锐取代,脸色彻底沉了下来。伪装溺水?这案子性质立刻变了。“身份呢?社会关系?监控?”


“身份不明。随身无任何证件。” 张所长赶紧接话,“已经让人去查近期失踪人口了。这河段偏僻,最近的监控在五百米外的桥头,正在调取。”


顾晨的眉头拧成了疙瘩,目光在尸体和颜君之间来回扫视。直觉告诉他,这个案子绝不简单。而这个冷得像块冰的女法医,似乎也藏着什么。她刚才检查手腕时那极其短暂的停顿和气息变化,没有逃过他刑警的眼睛。


“约束痕迹?什么样的?” 顾晨追问,目光紧紧锁住颜君。


颜君避开了他的直视,弯腰示意助手准备将尸体装入裹尸袋。“具体形态和性质,需要回实验室进行更细致的解剖和显微检验才能确定。死亡时间、死因、药物残留、那些指甲缝里的微量物证…一切都需要科学数据和物证支撑。” 她指挥助手动作轻柔地将尸体抬起,放入黑色裹尸袋中,拉链拉上的声音在雨夜里显得格外刺耳。“不是靠现场看一眼或者直觉猜测就能定论的,顾队长。” 她最后那句话,语气平淡,却像一根针,精准地扎在顾晨办案最依赖的“直觉”上。


顾晨看着裹尸袋被抬上运尸车,雨点打在车顶发出沉闷的声响。他站在原地,皮夹克被雨水打湿,贴在身上,带来阵阵寒意。他看着颜君有条不紊地指挥助手收拾勘查箱,检查有无遗漏物证,那专注而疏离的侧影在雨幕和警灯的映照下,像一座拒绝融化的冰山。


两种截然不同的破案哲学,如同这冰冷的雨水与勘查灯炽热的光,在这弥漫着死亡气息的河滩第一次激烈碰撞。直觉与证据,经验与科学,热情与冰冷。


“好,” 顾晨抹了一把脸上的雨水,声音低沉下去,带着一种被挑战后的凝重和决心,“那我就等着你的‘科学数据’,颜法医。希望它们真能像你说的,把凶手从这滩浑水里揪出来。” 他看着颜君,眼神锐利如鹰隼,“别让我等太久。”


颜君拉开车门前,动作几不可察地顿了一下。她没有回头,只是淡淡地留下一句:“法医的职责,是替无声者说出真相。快慢,取决于证据本身,而非催促。” 说完,她坐进副驾驶,关上车门。车窗缓缓升起,隔绝了外面冰冷的雨和顾晨探究的目光。


运尸车引擎发动,红色的尾灯在雨雾中渐渐模糊,最终消失在通往市局法医中心方向的黑暗里。顾晨站在原地,雨水顺着他的下颌线滴落。他低头看了看自己刚才踩过的地方,那片泥泞里,似乎还残留着被毁灭的证据的痕迹。一股强烈的不安和更为强烈的斗志在他胸中交织升腾。伪装溺水、特殊的约束痕迹、身份不明的年轻女性…还有那个冷静到近乎冷酷的女法医。


这案子,还有那个叫颜君的女人,都透着一股子邪门。


他掏出手机,屏幕的光照亮了他棱角分明的脸和紧锁的眉头,拨通了一个号码:“喂,技术科吗?我顾晨。把沿河路三号桥附近过去48小时的所有监控,包括民用的一起,全部给我筛一遍!尤其是载人车辆,可疑人员,一个不漏!另外,查查最近一周所有符合特征的失踪女性报案,年龄20-30岁,着重查有没有手腕带特殊旧伤的!要快!”


挂断电话,顾晨抬头望向运尸车消失的方向,眼神晦暗不明。无声的证词…他倒要看看,那具冰冷的尸体和那个冰做的法医,究竟能说出怎样的真相。


---


市局法医中心,地下二层。

无影灯惨白的光线倾泻而下,将不锈钢解剖台照得纤毫毕现,也映衬得台上那具苍白的躯体更加没有生气。空气里弥漫着浓重的消毒水气味,混合着一种更淡、却更顽固的化学防腐剂和人体组织特有的微腥气息。巨大的排风扇在头顶低沉地轰鸣,持续不断地抽走可能存在的生物气溶胶,只留下冰冷的、近乎凝滞的死寂。


颜君站在解剖台前,已经换上了深绿色的手术服,戴着双层手套、N95口罩、透明面屏和护目镜。助手小李在一旁熟练地摆放着各种器械:柳叶刀、肋骨剪、组织镊、量杯、样本瓶…金属碰撞发出轻微而冰冷的声响,如同某种仪式的前奏。


“录音开启。尸检编号:LY20231027-01。时间:凌晨3点15分。检验人:颜君。助手:李薇。” 颜君的声音透过口罩传出,冷静、清晰,没有一丝波澜,与解剖室的环境融为一体。她拿起相机,开始对尸体的原始状态进行多角度拍照记录。闪光灯在冰冷的空间里一次次亮起,定格下死亡最原始的样貌。


“死者,女性,外观年龄约25-30岁。身高165厘米。尸表检查:尸斑位于背腰臀及四肢后侧,指压不完全褪色,符合死后24-36小时特征。尸僵强硬,存在于全身各大关节。角膜高度混浊,瞳孔不可透视。尸体中度腐败,呈巨人观早期,腹部皮肤出现少量腐败静脉网…” 她一边口述,一边用戴着薄层手套的指尖,极其专业地测量、按压、翻开眼睑检查。


她再次重点检查了死者手腕处那道奇特的痕迹。在无影灯下,它呈现出更清晰的细节:宽约0.5厘米,环绕整个腕部,颜色呈深红褐色,皮肤明显萎缩变薄,质地坚韧,边缘相对整齐,微微隆起于周围皮肤。而在手腕内侧靠近掌根的位置,那个细微的“Y”形分叉也暴露无遗。颜君的心脏像是被一只无形的手攥紧,每一次跳动都带着沉重的闷痛。她用高倍放大镜仔细检视,并用特制的硅橡胶提取了该痕迹的立体模型。动作依旧稳定,但指尖的冰冷似乎穿透了双层手套。


“手腕处发现一处陈旧性瘢痕组织,环绕性,形态特殊,伴微小分叉,具体成因待组织学及微量物证检验。” 她的声音听不出异样,记录得客观而简略。只有她自己知道,每一次目光触及那“Y”形分叉,脑海中都不可避免地闪过妹妹颜昕失踪前,手腕上那道几乎一模一样的、被她偶然发现的细微痕迹。当时颜昕笑着说是不小心被门夹的旧伤…后来,颜昕就消失了,连同那个所谓的“旧伤”一起,成了悬案卷宗里一个模糊的注脚和颜君心中永不愈合的伤疤。


她深吸一口气,强迫思绪抽离。拿起闪着寒光的柳叶刀,刀尖稳稳地落在死者胸骨上方的皮肤。冰冷的金属触感传来,她的手没有丝毫犹豫,沿着预设的“Y”字形切口路径,精准而平稳地划下第一刀。刀刃切开肿胀苍白的皮肤和皮下脂肪层,发出一种沉闷而奇特的“嗤啦”声。暗红色的血液和组织液缓缓渗出,空气中那股混合着消毒水的微腥气味瞬间变得浓郁起来。


小李熟练地递上牵开器,协助暴露术野。颜君拿起肋骨剪,利落地剪断肋软骨,打开胸腔。一股更浓重的、混合着腐败气息的血腥味扑面而来。强光下,胸腔内的景象暴露无遗。


“胸腔内可见中等量淡红色积液…肺部体积膨大,表面湿润,呈暗红色,有明显捻发感,切面有大量淡红色泡沫状液体溢出…” 她一边操作,一边冷静地描述着典型的溺死征象。然而,她的目光并未停留于此。她仔细检查着气管和支气管内壁,提取了内容物样本,准备进行硅藻检验——这是判断生前溺水和死后抛尸的关键证据之一。


紧接着,她的目光移向颈部。小心地剥离开肌肉层,暴露出喉部和舌骨。“颈部深层肌肉,尤其胸锁乳突肌深层及甲状舌骨肌群,可见散在点片状出血…” 她指着那些深红色的出血点,语气加重,“舌骨、甲状软骨结构完整,未见骨折。”


肌肉层点状出血,舌骨完好。颜君的眉头几不可察地蹙了一下。这不符合典型扼颈致死的特征(后者常伴有舌骨骨折),但那些出血点又明确提示颈部遭受过外力压迫。这矛盾的现象指向什么?扼颈未遂?还是某种特殊的控制手段?


她将疑点记录在案,继续进行系统解剖。腹腔打开,各脏器逐一检查、称重、取样。胃内容物被小心地取出,量不多,呈半流质状态,也被分装送检,或许能推断死者最后一餐的时间和内容。当她的手术刀划开死者头皮,进行颅脑检查时,解剖室里异常明亮的灯光突然毫无征兆地剧烈闪烁了几下!


滋啦——嗡!


刺耳的电流噪音响起,随即,头顶那几盏巨大的无影灯猛地一暗,整个解剖室瞬间陷入一片令人心悸的黑暗!只有角落应急通道的绿色指示灯散发着微弱而诡异的光。


“啊!” 助手小李发出一声短促的惊呼,显然被这突如其来的黑暗吓到。


颜君的动作在黑暗中骤然停止。她握着手术刀的手悬在半空,整个人如同凝固的雕像。排风扇的轰鸣声在黑暗中显得格外巨大,如同野兽的低吼。冰冷的空气仿佛瞬间凝固,带着消毒水和腐败气息的寒意,针一样刺入皮肤。


“别动。” 她的声音在黑暗中响起,比平时更加低沉,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命令口吻。她保持着握刀的姿势,一动不动。眼睛在短暂的失明后,开始努力适应这突如其来的黑暗。心脏在胸腔里沉重地撞击着肋骨,不是因为恐惧,而是因为这变故本身——市局法医中心的电路系统有完备的冗余备份,尤其是负二层解剖室,从未发生过突然断电的情况!


几秒钟后,备用电源启动,灯光挣扎着重新亮起,但光线明显比之前昏暗了许多,还带着不稳定的闪烁。解剖台上那具被打开的尸体,在忽明忽暗的光线下,呈现出一种更加阴森恐怖的景象。


“颜…颜老师?” 小李的声音带着颤抖,脸色煞白。


颜君没有看她,她的目光第一时间锐利地扫向了解剖台上的尸体,尤其是颈部暴露的术野和…那只带着瘢痕的手腕。确认没有因黑暗而遭到意外触碰或破坏,她才缓缓吐出一口浊气。但她护目镜后的眼神,已如寒潭结冰。


“记录:解剖过程中突发意外断电,持续约5秒。备用电源启动后恢复照明。期间操作暂停,未对检验对象造成额外损伤。” 她的声音恢复了平日的冰冷,但仔细听,能察觉到一丝紧绷的弦音。“继续。”


她拿起手术刀,继续未完成的颅脑检查。动作依旧精准,但解剖室里的气氛已然不同。那短暂的黑暗像一只无形的手,在这冰冷的地下空间里,投下了浓重的不安阴影。是巧合?还是某种警告?颜君的目光扫过墙角那个不起眼的监控摄像头,红色的指示灯在昏暗的光线下,如同黑暗中窥伺的眼睛,依旧亮着。


---


解剖结束,窗外天色已透出灰蒙蒙的亮光。颜君独自一人留在灯火通明的办公室里,疲惫如同潮水般从骨头缝里渗出。她脱下沾染了消毒水和死亡气息的外套,只穿着一件单薄的白色高领羊绒衫,坐在办公桌前。


桌面上摊开放着厚厚的尸检记录本,旁边是死者的物证照片。最刺眼的,是那张手腕瘢痕的特写镜头,那个微小的“Y”形分叉,在灯光下无比清晰。她的指尖无意识地轻轻抚过照片上那道疤痕的位置,冰冷的触感仿佛能穿透纸面。


她拉开办公桌最下方带锁的抽屉。里面没有文件,只有一个陈旧的、边缘磨损的木质相框。她将它拿了出来,放在灯光下。照片上是两个穿着校服的女孩,扎着一样的马尾辫,对着镜头笑得灿烂无忧。左边是略显青涩但眼神明亮的颜君,右边那个笑容更甜、眉眼弯弯的女孩,正是她失踪三年的妹妹,颜昕。


颜君的目光长久地停留在妹妹颜昕的脸上,然后缓缓下移,聚焦在照片中妹妹纤细的手腕上。那里,被校服袖子半遮半掩的,隐约可见一道极其细微的、颜色略深的痕迹。尽管照片清晰度有限,但那个熟悉的、小小的“Y”形分叉,如同一个恶毒的诅咒印记,烙印在颜昕年轻的手腕上,也烙印在颜君的记忆深处。


三年了。那个雨夜,颜昕没有带伞,说要去学校附近新开的书店买参考书,就再也没回来。监控只拍到她走进一条没有摄像头的小巷。报警、调查、悬赏…最终只换来一纸冰冷的“失踪,疑遭不法侵害”的结论,卷宗被束之高阁。唯一的、未被警方重视的“线索”,就是颜昕手腕上那道不起眼的、被她解释为“旧伤”的痕迹。颜君曾偷偷翻拍过妹妹放在家里的生活照,试图放大研究,却始终无法确定其具体形态,直到今天…直到眼前这具无名女尸手腕上,这道几乎复刻的烙印。


冰冷的愤怒像毒藤,瞬间缠紧了颜君的心脏,让她几乎窒息。她猛地闭上眼睛,手指用力攥紧了相框的边缘,指节因为过度用力而泛白。三年来的压抑、痛苦、不甘和深入骨髓的无力感,此刻如同找到泄洪的闸口,汹涌地冲击着她用理性筑起的高墙。


不是巧合!

绝不可能是巧合!


那具躺在冰冷河滩的女尸,那道一模一样的“Y”形瘢痕,像一把生锈的钥匙,粗暴地捅开了颜君尘封已久的绝望之门,也点燃了深埋其中的、名为复仇的冰冷火焰。这火焰没有温度,只有烧灼理智的剧痛。


她猛地睁开眼,眼底一片赤红,再无半分之前的冷静。目光死死锁住尸检报告上关于手腕瘢痕的记录,以及旁边那份刚刚打印出来的、死者指甲缝里提取的微量物证的初步电镜扫描报告——那里面,混杂着几缕极其细微的、结构特殊的暗蓝色合成纤维。


这纤维…她认得。三年前,在颜昕房间书桌抽屉的角落里,她也曾发现过同样颜色的、同样结构的几根纤维!当时被办案人员认为是无关紧要的衣物纤维,忽略不计!


冰冷的河水…诡异的瘢痕…相同的微量纤维…


颜君的身体微微颤抖起来,不是因为恐惧,而是因为一种近乎噬骨的恨意和终于抓住线索边缘的激动。她深吸一口气,再缓缓吐出,强行压下翻腾的心绪。颤抖的手拿起桌上的黑色签字笔,在尸检报告的空白处,用尽全身力气,写下了两个力透纸背的字:


暗影!


笔尖几乎划破了纸张。


窗外,城市的黎明正试图驱散最后的黑暗。但对于颜君而言,一个更加幽深、更加危险的黑夜,才刚刚拉开序幕。她拿起手机,屏幕的光映亮她冰冷而决绝的侧脸。那个叫顾晨的刑警队长…他那看似鲁莽的直觉,或许…能成为一把破开迷雾的刀?她指尖悬停在拨号键上,久久未落。


解剖台上的无声证词,抽屉里的旧照片,还有这城市光鲜表皮下的无尽暗影…一切都交织缠绕,指向一个沉寂了三年、如今再次浮出水面的深渊。而这一次,她不会再让任何线索沉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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