025
下到小站的第三天，外号叫鲫壳鱼的工友以调侃的口吻对我说：“小伙，能分到这样的小站，算你幸运，有钱可以吃酒，可以到下面的歌厅找个小妹玩玩。要是分到其它小站，有钱无处用，还想泡妞找女人，嚯嚯！我敢说，不用半年，见个老母猪，你都会吹口哨。”
“哈哈！”
工地上，所有人放声大笑起来。
十四五个工友，每一张脸都是黑黝黑黝的，是被太阳晒黑的。他们黑黑的脸膛被风霜紧紧地捏着，随着岁月的风化，像一粒粒流动的砂粒。鲫壳鱼笑得有几分淫亵下流，全然不顾周围的一切。接着又说，见只蚊子，都会拉来用放大镜看看是公是母。鲫壳鱼的话，让我感到了恶心和不齿。初来乍到，我也只能笑笑了事。
工头大声骂道：“鲫壳鱼，你个狗日的，还愣着干什么，只顾吹牛，还不赶快干活。今天的活干不完，别想下班。”
“你们不要那么骚气，人家还是小伙子呢。”一女职工抿着嘴笑，把话题插进来。外号叫水蜈蚣的工友立刻反驳道：“这年头还有什么善男信女，处男处女都在幼儿园读着书呢。我敢打赌，你就不是。”水蜈蚣说话间，眼睛死盯着我。他一脸络腮胡子，像个杂乱无章的鸟窝。水蜈蚣的话更让我不齿。我没有搭理水蜈蚣，也没回避水蜈蚣含混不清的目光。
正午的太阳，毒辣地炙烤着大地。一些矮小的灌木丛被太阳晒得蔫蔫瘪瘪的。 知了在树林里聒噪地叫着，从铁路路基和铁道上蒸腾出的热浪袅袅上升，使人觉得更加燥热和烦躁，像一根鱼骨卡在喉咙，让人不安和烦躁。
“休息一下，太热了。”水蜈蚣气喘吁吁地冲着工头说。
我所在的这个小站，每人都有一个外号。外号叫来叫去，反倒成了自己的名，时间一久，很多工友就忘记了自己原来的名字。有时有人不经意地叫了他们的真名，他们完全没有一点反应。
“不行！再过两天，轨道检查车就来，铁路工人，这点太阳算得了什么，你要藐视它，呵呵。”工头态度坚决，语气诙谐地说。
“你他妈就是个周扒皮。”
水蜈蚣怏怏不乐，顶撞了一句，回到了自己的岗位上。工头嘿嘿笑起来。
我的安全帽帽檐凝集了好多汗水。汗水正慢慢地从帽檐上流了下来，一滴一滴地落到钢轨上，像水珠打落到地面上，溅出一个个水花。
看着鲫壳鱼一身汗津津的，而且张口闭口就是黄段子、粗话、脏话满天飞，能说黄段子已经算是文雅的了；再想想鲫壳鱼是高自己几届的技校生，工作了几年，除了落下一个‘性博士’的称号和几块横向发达的肌肉外，其余的就是日日复一日的工作。我不免有些怅惘起来：“自己以后会不会也变得跟鲫壳鱼一样，唉！怪只怪，自己不好好读书，为什么不去读高中……”
我开始烦燥不安起来，我恼恨自己，用尽全身的力量，把手中的道镐举得高高的，再狠狠地打向轨枕底部，轨枕底部发出沉闷的空响。每一镐打下去，手掌都会震得麻麻的，我玩命地打着镐，我要用这样的方式惩罚自己。
每一个工友，脸上都渗满了汗水，背脊上的工装变得斑驳起来。
“哦豁！”
鲫壳鱼朝着天空无来由地大吼一声，用手掌在脸上抹了一把，一甩手，甩下几滴汗水。
“哦豁！”
鲫壳鱼又朝着天空大吼一声，躬身撩起衣服下摆，在脸上抹了一把汗。
一列火车呼啸而来，我们迅疾跳下铁路道床，一股凉风随着列车徐徐而来，给我们带来了片刻的凉快。
火车过后，我们又跳上铁路道床，再次挥舞手中的大头镐。一个个道砟石被我们用大头镐打进轨枕底部。下班回到宿舍，手指不听使唤，吃饭的时候，颤抖僵硬的手指根本无法夹菜。
夜幕降了下来，整个站区在清寂中显得有些空寥。
小站的灯光清冷而吝啬，孤零零的两三盏灯亮着。灯下的主人，已齁齁睡去。远处青黛色的山脉巍峨连绵，彼此起伏。附近的村庄不时会传来几声狗吠。只有北边的歌舞厅，彩灯闪烁不停，形成一条条流彩。我疲软地躺在床上，无心翻着一本读者杂志。
一整天的劳作，全身酸痛，动那那疼，双手已是满手的血泡，破裂的血泡火辣辣地疼。
百无聊赖，我翻出多日不写的日记本，我在日记本上这样写道：“这样的工作太辛苦，我厌恶这样的工作。我一定要好好工作，好好表现，争取早日当上一个小领导。如果我好好表现，得到上级领导的赏识和肯定，这样的愿望是可以实现的。这样繁重枯燥的工作不是我想要的。时不待我，只争朝夕，拼搏吧王魁红，你是一个男人，男人就应该干点男人该干的事。一个人，虚度光阴是可耻的，是不可饶恕的。我可以忍受寂寞、空虚、孤独，但我不能忍受默默无为，以及默默无为的老死、病死，不如轰轰烈烈地去为你的国家奋战而死，加油吧，年轻人，趁你还年轻。”
写好日记，我把日记本放在书桌的抽屉里。一个人躺在床上，看着屋顶，对着屋顶宣誓；“是男人就应该干点男人该干的事。”
“小伙，吃烧烤去。”
鲫壳鱼推开我的宿舍门，探进半个身子冲着我呵呵地笑。
“不去。”我不屑于顾地答道，心中有一丝抵触。
“嘿嘿！别假正经。”鲫壳鱼呲着嘴笑，笑得有些古灵精怪，也有几分不恭的亵渎。
“去就去，谁怕谁，才是喝点酒。”我一骨碌从床上翻爬起来，与鲫壳鱼并肩走出宿舍。我和鲫壳鱼两人摸黑走到烧烤店，烧烤店门口黑灯瞎火的一个人也没有，只有歌舞厅门口人头攒动，几辆小汽车神气地停放在门口。一栋四层楼的房子，如同一台巨大的粉碎机，在不断地运转着，发出轰隆的声响，各种垃圾被它撕成粉末，再无法辨认。
“走，回去了。”
“既来之，则安之，反正都来了，不如去唱歌喝酒。”
鲫壳鱼打断我的话，拉着我的手就往歌厅里钻。鲫壳鱼紧紧地拉着我的手，我想挣脱又不想挣脱。我想挣脱是内心深处的抵触，不想挣脱是我无法抵御枯燥繁重的劳动带来身心的疲惫。
四楼的大厅里，有男女三十多人，有的喝酒、有的放歌、有的与‘歌厅小妹’打情骂俏，好不热闹。五颜六色的灯光，虽然真实地照着每一个人，却让每一个人不真实起来。怀揣尤物的老头，唱着“迟来的爱”，声音洪亮、底蕴十足，好像真是那么回事。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