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乔二爷是吧,有名字就好。你可知道我家老爷是谁?”
“你家老爷!”
一句话把两个汉子问懵了,怎么还有老爷?
“对,我家老爷就是本县的教谕大人卢谧卢老爷,与县太爷莫大人那是至交好友。有道是‘穷不与富斗,富不与官争’,我劝两位切不要自误,否则有命赚钱没命花,还连累家人。”
两个汉子面面相觑,正有些疑惑,这是劫还是不劫?
“不信是不?跟在我后面走,看我入哪家的门就成了!”
汤小九一边说着一边甩开大步,绕过迟疑的两个汉子,向卢谧家走去。
两个汉子也是半信半疑,亦步亦趋地跟在后面,看看这小娃儿到底要去哪。
县城不大,又绕过三条街巷,行人开始多了起来,前面就是卢谧豪华的府邸,两个汉子这才止住脚步,远远地看着。
只见汤小九径直走到卢府的大门前,敲了几下门,那门房见是汤小九,道了声“汤少爷回来了!”便恭敬地将其迎了进去。
那乔二和另一个汉子见到这种情形,知道是看走了眼,直骂晦气,慢慢地走开了。
汤小九一进卢府,心才放进肚里,浑身油腻腻的,刚才竟骇出了一身冷汗。
这世道不太平,果然是匹夫无罪怀璧其罪呀!过了这一关,日后再慢慢想应对的办法吧,汤小九心中暗道。
……
四月初八,宁远县城西五里舂水河边人头攒动,远近的善男信女都到这里来放生。王家夫人等几个富贵人家的妇人俨然是此举的领头之人,呼奴唤婢,忙得不亦乐乎。
放生先是取一些吃食喂河里的鱼虾,有投面粉的,有投米饭的,王家夫人更是遣人带了两筐蒸好的白面馒头倾到水中,众人在水边看,还真有几条小鱼游过来吃。
“都吃吧,都吃吧,吃饱了方能往生极乐!”
之后是放生泥鳅黄鳝鲫鱼草鱼等各种鱼虾,最后是放生甲鱼乌龟以及飞鸟。
放生的时候众人还念念有词。
“皈依佛,不堕地狱;皈依法,不堕饿鬼;皈依僧,不堕旁生。”
“一切有为善法中,功德最大、最易行之法莫过于放生。吾等生于末法之时,善根浅、烦恼重,修习法门时,困难重重、魔障纷纷,而以放生之法去积资忏罪,辅助自己念佛求生净土。”
“戒杀放生者,来世得生于四王天,享无极之福,若兼修净土者,直可往生于西方极乐国土,其功德实无涯矣。”
放生功德圆满。
……
离放生的人很远的地方,还有一群人注视着这里,他们衣衫破旧,面黄肌瘦。
“小四,你看爹爹指的那个人!”
“嗯,那是个肥肥胖胖的娘子!”
“就是那个贼婆娘,谋夺了咱们家的田产,逼死了你的爷爷,我们与她不共戴天!”
“可是他们放生行善积德,连佛祖和菩萨都会保佑他们的!”
“不会的,老天爷不会瞎了眼,他们早晚会遭报应的!心里没有鬼,谁舍得花那么多的钱去放生!”
说话的这个瘦小汉子目露凶光,伸出的右手竟然只剩下拇指与无名指,另几个手指不知为何齐根而断。
周围的人也是议论纷纷。
“快看,他们回去了!”
这一群人撒腿就跑,大人孩子都有,一口气跑到河边,不顾寒冷的河水,纷纷下河捞取剩下的吃食。
“爹,孩儿捞到一个白面馍!”
“你先吃了吧,爹这还有三个,带回去给你娘还有妹妹吃。”
“爹,那里有一条鱼好像害病了!”
河里还真有一条大鱼,浮在水面上歪歪斜斜游的很慢。
不只一个人看到了这条鱼,只见一个瘦高的汉子用手中的竹竿狠打了鱼一下,鱼身翻了过来,却被那汉子急忙趟水过去捉住了。
“那还有一个乌龟!”
距河岸两丈远的地方一只乌龟偷偷地露出了头喘气,正是那汤小九卖出去的宝龟。
“捉住它!”
“太远了,水又深又冷,还是算了吧!”
乌龟回过头看了看这群衣不蔽体的人,似乎点了点头,慢吞吞地往深水中游去了。
……
数日之后,宁远县的钓鱼比赛在这舂水河边如期举行,舂水河与冷水河、九疑河并称为宁远三条大河,舂水河位于县北,九疑河位于县南,冷水河居中,三河于道县汇入潇水河,而潇水河流经道县、双牌县,于零陵县也即是永州府城处汇入湘江。
舂水河距宁远县城最近,本段河宽三十几丈,水流缓慢,河内鱼鳖虾蟹众多,是捕鱼捞虾的好去处。
本县的童生和秀才来了有七八十人,比赛按钓获之鱼的重量,取最佳的五人,彩头由几家富户捐赠,大抵是笔墨纸砚等文房四宝,再有就是长沙府竹雅轩的钓竿渔具。
“老爷,这比赛怎么才开始,小九都盼了好久了!”
“你难道不晓得,前几日有人放生么!圣人有云,‘唯女子与小人难养也!’她这边放生,你那边钓鱼,还不嫌耳根子热么!”
“这倒也是!老爷英明!”
“好了,好了!别什么英明不英明的了,赶快把鱼竿给老爷我架上!”
汤小九拿出卢谧的鱼竿,摩挲了几下,竟有些爱不释手。
“这鱼竿是请永州的匠师做的,你看如何?”
卢谧的鱼竿一入手,感觉又轻又硬,长有一丈七八,四节承插的竹竿,重量与汤小九原有鱼竿相差不多,竿身笔直,摇动末端把手,只有竿稍微微颤动,腰力十足。
“老爷的鱼竿自然是佳品,不知花费多少银子?”
“倒不是太多,十几两而已,据说制这一根竿子大约要用大半月的时间,倒是费了不少心思!小九想要好鱼竿,这次比赛入围即可,头三名皆有钓竿奖励!”
“老爷放心就是,区区宁远县,难不住小九的!”
说话的功夫,汤小九已经把浮漂调好了。这回是调五钓三,天气渐热,鱼儿吃口也好了一些,故此调钓略灵一些,一钩悬浮,一钩触底。考虑到卢谧的眼力,钓目加了一目。
汤小九又取了把竹椅,放在钓位上,卢谧在众多垂钓者中身份显赫,自然优先选了钓位,这位置在一个略凸出的铧尖上,上游还露出几许水草。
其他的钓鱼人沿两岸一字排开,绵延一里远近,距卢谧的钓位不远还搭了一个竹棚子,里面坐着几个衙门派来的差人,在此计量鱼获的多寡,以为公正。
时辰已到,两岸的差人们挥动手中蓝色的牙旗,宣告比赛正式开始。
钓手已准备多时,纷纷抛竿入水,开始作钓。
“老爷,他们怎么用蓝旗?”汤小九问道。
“怎么就不能用蓝旗!那是从衙门里取来的,用过之后要还回去。还有人说用号炮,号炮一响,鱼都吓跑了,还比个狗屁!”
“哦!小九就是觉得红色的显眼一些,万绿丛中一点红么!”
“万绿丛中一点红!你那饵料偏红色,莫非也有关联?”
“这……”
“好了,老爷我也不追根究底了,不会告诉旁人的。这回都听你的,来,把鱼饵先挂上吧!”
虽然说钓鱼之时鱼饵常用到粮食,但是公然用粮食打窝还是不妥,故此汤小九仍是采用散炮的方式打窝,将泡好的窝料挂到大号鱼钩上,由卢谧抛竿入水,作出垂钓的样子,但是并不看浮漂,一息两息时间,猛的一扬竿,使窝料散入水中。
如此有三刻钟约小半个时辰,窝子里开始冒出鱼星,有鱼进窝了!汤小九又换上常用的小号鱼钩,挂上了腥红色的饵料。
“老爷,小心一些,看浮漂在水中的浮沉变化,相机而动。”
“好!”卢谧等得就是这句话。
半柱香后,浮漂一个下沉,卢谧手也快,扬竿刺鱼,一个头小身大的鱼被钓出了水面。
“小九,快把鱼摘下来,让老爷我仔细看看!”卢谧见上鱼了,心中大喜。
“老爷,是一条鳊鱼。”
汤小九把鱼儿捧到近前。
“妙啊!这么快就上鱼了!看大小有半斤多!”
“老爷,还请低声!小心惊吓到水中的鱼,好不容易才聚过来的。”
“哦!老爷知道了,‘路人借问遥招手,怕得鱼惊不应人’,你把它放到鱼篓里吧!”卢谧压低了声音对汤小九说道。
“我那个叫鱼护。”
“好,好!鱼护好,比鱼篓装得多!”
此后不长时间,又钓上了一条小草鱼,然后又是小杂鱼闹窝,浮漂乱动,扬竿就空钩。
其实这种情况最好换成素饵,麦子,珍珠米之类,只是汤小九还未曾泡好这类的饵料,于是就换成了最通用的蚯蚓。
这样调整之后,钓上来的鱼又多了起来,一会儿浮漂一个上顶,中大鲫鱼,要不就是点动几下,一个黑漂,上一条鲤鱼,把个五十几岁的卢谧忙得不亦乐乎。
这边陆陆续续地上鱼,引得两侧的人无心作钓,有不少生员本就不会钓鱼,参赛无非就是凑个热闹,一个多时辰也不见钓上一条鱼来,有的甚至连羽毛浮漂都不动一下,于是收了竿,围过来观看。
“噤声、肃静!”汤小九把食指竖在嘴边,示意不要高声说话。
“看,快看!恩师又钓上一条鲫鱼,能有十三四两!”
“教谕大人的钓技突飞猛进,较以往又强了不少,本次比赛必然是独占鳌头!”
“那是当然,谁不知道恩师的钓技在我宁远首屈一指!”
生员士子们压低了声音,对卢谧是赞不绝口。
汤小九见卢谧钓的多,便不再续窝料,只是任由其挂蚯蚓垂钓,上鱼的速度又降了下来,三刻钟或能上一条鱼。
卢谧兴致大减,直呼小九想想办法。
这时卢谧家的小厮气喘吁吁地奔了过来。
“老爷,小的察看了两遍,钓到鱼的共有九人,最多的是三条鱼,最重的是一条六斤重的草鱼。还有一人甩钩不慎钩住了旁人,已经去看郎中了。”
这次钓鱼比赛不止有钓到人的,还有几个钓到树的,光上树摘钩就花费了不少时间。
此时已近午时,卢谧这里大大小小钓了十几条鱼,虽说鲫鱼居多,但最少也有十斤,下午还可再钓两个时辰,不管取前三还是前五都稳了,如若不出意外,头名也是囊中之物。
不少人皆知午时鱼难钓,故此大多歇了下来,喝点水,吃张糖饼什么的,补充下体力。
那小厮打开食盒,取出两样精致小菜,服侍卢谧用饭,复又取出两张黑糖饼,递一张给汤小九,自己也陪着吃了一张。
三人堪堪吃完,只见吴贵山几人也走了过来。
“恭喜恩师!这次比赛的桂冠非恩师莫属!”
“哈哈哈!你等都来了,找个地方坐下吧!”卢谧说道。
“小九见过王兄、吴兄、蒋兄、邓兄!”汤小九躬身施礼。
“你一个小童子也敢与我们称兄道弟!哼!”其中的吴贵山抢先说道。
“汤贤弟,非也兄还在责怪你呢,他说话走口不走心,你可不要放在心上!”蒋子春笑呵呵的说道。
“谁再叫我‘非也兄’,我就和谁急!”
“知道了,非也兄!”
“非也兄不让我们叫,我们就不叫!对不对,非也兄!”
这几个同窗好友还越说越来劲,一口一个“非也兄”,可把吴贵山气得不轻。
“罢了,也怪老夫,学那长舌妇人,把这绰号传来出来,不过也不能全怪小九。贵山,你到墟市上与人吵闹,还满口之乎者也,有道是‘秀才遇到兵,有理说不清’,就是这个道理,况且还说不过一个娃儿,未免落了下乘,不应该呀!”
“恩师教训的是!”
吴贵山低头认了个错,思量了一下,便想去看看卢谧的鱼护。
汤小九快步上前拦住了他。
“吴公子,你可知钓鱼也有忌讳的!”
“忌讳,钓个鱼能有什么忌讳!”
“当然有忌讳了,如同下棋一样,‘观棋不语真君子,举手无回大丈夫’!”
卢谧眼前一亮,“有意思啊!小九,说来听听!”
“这其一,不能蹭人的窝子,人家辛辛苦苦把鱼聚到窝子里,你看到眼热,把鱼竿也甩过来从里面钓,形同偷窃。”
“其二,不得高声喧哗;其三,不要看人鱼获,人家钓到的鱼就是人家的财物,你到大街上能随便拉住一个人,翻开他的袖子口袋说,‘来来来,让大爷看看你带了几吊钱’……”
“哈哈哈!”几人听了哈哈大笑。
“其四,雷雨天不可作钓,雷电之下,形同天罚,神魂俱灭;其五,不到有主的江河湖塘作钓,有主的地方,易起纠葛,钓鱼本为修心养性,如此则不美了;其六,家室不宁不可作钓,钓鱼如若引得夫妻反目、父子离心,则不可作钓,有些人钓鱼是糜费钩饵、虚度光阴,十天半月也拿不回几斤鱼获,家中老小两餐不继,还有的人荒废学业、不思进取,此等情况确是万万不可的……”
“汤贤弟说得不错,这钓鱼的忌讳可还有?”
“倒还有一些,其七,钓大放小,遇到产籽的母鱼不可钓,这就如同行猎一般,‘劝君莫打三春鸟,子在巢中盼母归’;其八,钓鱼之后钓位左右要清理干净,有些人钓鱼之时内急,就地解决,或是残羹剩饭乱丢,实在是有辱斯文;其九……其九……小九愚钝,想不起来了!”
“能说出这几条禁忌,想那邱道长亦是有大智慧之人,可惜呀!”卢谧摇了摇头叹息道。
“恩师,邱道长又是何人?”王行问道。
“这个……说得有些远了!你们都钓到了几条鱼?”卢谧遮掩了一下转口问道。
“我的只是浮子动了几下,一提竿就是没有鱼。”王行说道。
“你的还动了几下,我的干脆一动不动!唉!”蒋子春叹了口气。
“啍!一动不动是王八!区区不才,侥幸中了一条一斤多的黑鱼!”吴贵山略有些洋洋得意的说道。
“你中鱼就中鱼,怎么还骂人呢,非也兄!”
“不错!能钓到就不错了!小九,可会钓黑鱼呀?”卢谧不问吴贵山,反而转过身来看着汤小九,颇有考校的意味。
“呵呵!钓黑鱼最好用带纺车轮的鱼竿,可以抛钩四丈到十几丈远,钩上挂活饵,抛出钩饵之后,饵不落底,快速向回收线。黑鱼与青蛙一样,最喜欢吞食眼前的活食,如遇到了你钩上挂的活饵,其游动又不及平常的鱼迅速,黑鱼很容易就咬到了,但是黑鱼力大,非用大钩粗线不可。”
听了汤小九的话,其他人面上表情无甚变化,唯有吴贵山撇了撇嘴。
“我可没钱买那么贵的纺车轮钓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