为首的一位,年岁稍长,面容端肃。
李存勖混乱的记忆碎片迅速拼凑,这是刘太夫人,李克用的正室夫人,虽非李存勖生母,但在剧本中,她是稳定后方的重要力量,巾帼不让须眉。
另一位妇人,看起来年轻些,脸色苍白,双眼红肿如桃,显然悲痛至极。
她看向他的眼神,充满了母亲独有的,几乎要溢出来的心疼与担忧,这是曹太夫人,李存勖的生母。
“我儿…”曹太夫人未语泪先流,声音颤抖着,伸出手似乎想触摸他的脸颊,最终又缩回了手,只是紧紧攥住了锦被的一角。
“你受苦了…醒来就好,醒来就好…”
刘太夫人则显得克制许多,她轻轻拍了拍刘太夫人的手背,目光转向李存勖,声音沉稳而清晰:
“存勖,先王遗命如山,晋阳百万军民的身家性命,河东基业的存续,皆系于你一身。悲伤无济于事,你需尽快振作。”
她微微侧身,目光扫过房屋内外,语气陡然转厉,“张承业!”
“老奴在!”张承业躬身。
“即刻准备,待存勖稍复精神,便在灵前,行继位之礼,昭告三军,承继晋王旌节。”
“遵命!”张承业精神一振,枯瘦的身体挺直了几分。
李存勖心头剧震,这么快?
他下意识地看向刘太夫人,对方那双沉静的眼眸深处,闪烁着一种洞悉世情的锐利和紧迫感。
她显然也察觉到了那无形的危机,要抢在暗流汹涌之前,将名分大义牢牢定下。
他艰难地点了点头,算是应承。目光却不受控制地,越过两位太夫人,投向了房间入口的阴影处。
那里,几道身影沉默地伫立着,如同潜伏在暗夜里的猛兽。
为首一人,身材魁梧如山,正是李克宁。
他依旧穿着那身冰冷的札甲,粗犷的脸上毫无悲戚之色,双手抱胸,嘴角挂着一丝令人极不舒服的弧度。
在他身后稍侧,站着另外两人。
一个约莫三十余岁,眼神更为阴沉,嘴角下垂,正是李存颢。
另一个稍年轻些,体格健硕,眼神却有些闪烁,带着一种莽撞的戾气,是李存实。
李存颢的嘴角,几不可察地撇了一下,随即微微侧过头,对着身旁的李存实,用只有两人能听到的声音,低低地说了一句什么。
李存实的嘴角,立刻咧开一个毫不掩饰的轻蔑冷笑,目光如同毒刺般射向病榻。
没有行礼,没有问候,只有冰冷的沉默和毫不掩饰的敌意。
李存勖的身体,不受控制地微微颤抖起来,这绝非剧本上的文字描述,而是活生生的、带着血腥味的杀意!
李克宁、李存颢、李存实…
这些名字在剧本里是符号,是反派。但此刻,他们是真实存在的、手握兵权、对他这个“幼主”虎视眈眈的致命威胁。
继位?
恐怕第一步,就要踏过这些人的尸骨。
这念头甫一浮现,便如寒冰刺骨,令他心中一凛。
李亚子竭力迫使自己的目光游离,避开那些如利刃般穿透而来的恶意视线,手指在被褥之下暗暗发力,直至指甲深深嵌入掌心。
那份尖锐的痛楚,成了他唯一依靠的清醒剂。
张承业,这位老练的谋士,眼观六路,耳听八方,瞬间捕捉到了李存勖那不易察觉的颤抖与惊惧。
他未露声色,只是微微调整身姿,巧妙地站到了李存勖榻前,将李克宁等人那咄咄逼人的目光,大部分隔绝在外。
他那只枯瘦却有力的手,轻轻按在李存勖冰凉的手背上。
“世子,您只需记住,遗命在身,大义在您。老奴和两位太夫人,还有这晋阳城内城外,忠于先王的将士们,都看着您。”
“待会儿灵前继位,您只需端坐受礼,一切…有老奴!”
灵前即位?
李存勖闭上眼,他即将踏入的,不是片场的聚光灯下,而是一个真正以生命为赌注的权力角斗场。
胸腔里那属于乱世藩王的血液,在冰冷的恐惧中开始慢慢燃烧。
聚光灯,是灵堂摇曳的烛火。
观众,是心怀鬼胎的豺狼。
而剧本,只有四个鲜血淋漓的大字——你死我活。
“殿下,请!”
李亚子,或者说,此刻占据着李存勖身体的李亚子,如同一个被操控的木偶,被半扶半架着,一步一步,走向灵堂。
“跪——!”
张承业苍老而极具穿透力的声音响起,如同法槌敲落。
李亚子的膝盖一软,“噗通”一声重重跪在了坚硬的蒲团上。
“拜——!”
他麻木地跟着指令,以头触地。
“一拜,感念先王生身之恩!”
“二拜,铭记先王教诲之德!”
“三拜,承继先王未竟之业!”
每一次叩首,那些属于李存勖的记忆碎片,就更加汹涌地冲击着他。
就在他第三次叩首,额头重重撞在冰冷地砖上的瞬间。
“嗡——!”
一声来自灵魂深处的巨大轰鸣,一股属于枭雄的意志,如同沉睡了千年的凶兽,在这具身体的最深处,被这国仇家恨与如山托付彻底唤醒。
属于演员李亚子的意识并未消失,而是被这乱世王者的记忆与责任,强行融合、压制,沉入了灵魂深处。
只留下一个为了生存,为了完成“剧本”而必须扮演好的角色——
晋王李存勖。
张承业敏锐地捕捉到了这瞬间的眼神变化,老眼中闪过一丝难以言喻的震动与狂喜。
他不再犹豫,猛地转身,面向灵堂内所有跪伏在地的文武官员、宗室亲眷、三军将领代表,用尽全身力气,发出如同宣告新纪元开启的洪钟之声:
“先王遗命,天地共鉴!”
“晋王之位,河东之柄!”
“今传于嗣王——李存勖!”
“百官将士!”
“跪—拜—新—王—!”
“吾王千岁!”
“千岁!千千岁——!”
山呼海啸般的叩拜声,瞬间淹没整个灵堂,巨大的声浪震得烛火疯狂摇曳。
李存勖挺立在巨大的棺椁之前,脸上泪痕未干,额上红痕刺目,但那双眼睛,已再无半分迷茫与软弱。
他缓缓抬起手,动作还有些僵硬,却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威仪,虚按向下方叩拜的人群。
“众卿…平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