宫长志雄的“双主唱”提议像一颗裹着糖衣的酸梅。苏棠压下喉间的滞涩，挤出一个无懈可击的顺从微笑：“舅舅考虑得真周到。双主唱…听起来很有挑战性，可以试试。” 她刻意忽略了霍律这个名字带来的寒意。
早稻田大学 - 学生食堂
午间的食堂人声鼎沸，空气里混合着咖喱、炸猪排和味噌汤的味道。苏棠端着餐盘，目光扫过喧闹的人群，最终落在角落靠窗的一桌。
梨衣正夸张地挥舞着筷子，眉飞色舞地讲着什么，试图将一块炸鸡精准地丢进对面绘绮的嘴里，惹得绘绮红着脸躲闪。方优灵安静地坐在梨衣旁边，小口吃着荞麦面，眼神放空，仿佛周围的热闹与她隔着一层玻璃。霍律还没出现。
“苏棠姐！这边！”梨衣眼尖地看到她，立刻扬起标志性的灿烂笑容招手，仿佛之前书房外的阴影从未存在。
苏棠走过去坐下。餐盘里是简单的天妇罗乌冬。
“在聊什么这么开心？”苏棠问，舀起一勺汤。
“在说食堂的炸鸡霸主地位不可动摇！”梨衣抢答，又压低声音，带着点神秘，“还有…霍律前辈！听说她超厉害的，汐潮市那场，她的键盘solo把评委都震住了！不过…”她做了个鬼脸，“好像有点冷冰冰的？优灵姐，你说是不是？”她用手肘捅了捅旁边的方优灵。
方优灵像是被从深海里拉回，抬眼看了看梨衣，又看向苏棠，简短地“嗯”了一声，算是回应，眼神依旧没什么波澜，低头继续吃面。
绘绮小声补充：“也…也不一定啦，可能只是不熟…”
就在这时，一个身影停在了桌边。空气仿佛瞬间降了几度。
霍律来了。她穿着剪裁利落的黑色衬衫，长发一丝不苟地束在脑后，端着餐盘，里面只有一份沙拉和一杯黑咖啡。她没看梨衣和绘绮，目光直接落在苏棠脸上，带着审视。
“苏棠。”她微微颔首，声音像冰凉的金属片摩擦，“我是霍律。以后负责键盘。” 没有寒暄，没有笑容。她拉开苏棠对面的椅子坐下，动作精准得像设定好的程序。
梨衣的热情被这冷气冻得一滞，绘绮更是缩了缩脖子。方优灵吃面的动作顿了一下，抬眼飞快地瞥了霍律一眼，又垂下眼帘。
“霍律姐好！”梨衣努力找回气氛，“我们在说学校马上要搞的‘春日音浪祭’！超大型的！听说整个校园都变成舞台，随便玩！不分乐队！”
“哦？”苏棠适时表现出兴趣，看向霍律，“霍律有什么想法吗？” 她想试探这个新成员的“温度”。
霍律用叉子拨弄着沙拉叶子，头也不抬：“想法？按照排练好的曲子演奏，确保技术无瑕疵。即兴？混乱的温床。” 她的话语精准而刻薄，“音乐需要秩序，而不是…菜市场的喧闹。” 她意有所指地扫了一眼喧闹的食堂。
梨衣的笑容僵在脸上。绘绮的头埋得更低了。方优灵放下了筷子。
苏棠指尖在桌下微微收紧，脸上却维持着平静：“‘音浪祭’的主题就是自由碰撞。或许，混乱里也能有新东西？” 她在“自由”二字上稍稍加重。
霍律终于抬眼，镜片后的目光锐利地刺向苏棠：“新东西？还是失控的开始？” 她端起黑咖啡抿了一口，“宫长先生希望星海乐队成为标杆，不是…实验品。” 她搬出了宫长志雄，像一柄冰冷的尚方宝剑，瞬间冻结了所有可能的讨论。
气氛降至冰点。梨衣和绘绮大气不敢出。方优灵的手指无意识地蜷缩着。只有苏棠，迎着霍律的目光，平静地吃着她的乌冬面，仿佛没听懂那话语里的警告。内心却像绷紧的弓弦——霍律，果然是宫长最锋利的提线之一。
春日音浪祭 - 校园广场
几天后，“春日音浪祭”如约而至。整个校园像被注入了沸腾的音符。樱花树下、草坪中央、教学楼台阶上…到处都是抱着乐器的学生。爵士小号清亮地划破空气，民谣吉他轻快地弹唱着青春，电子合成器制造着迷幻的声场，甚至有人敲着饭盆加入即兴的鼓点。没有舞台界限，没有乐队标签，只有纯粹的音乐碰撞与欢乐。
苏棠抱着吉他，坐在一棵盛放的樱花树下。梨衣和绘绮一左一右挨着她，紧张又兴奋。方优灵抱着她的贝斯，站在稍后，像个沉默的守卫。霍律则站在几步外，冷眼看着这一切“混乱”，她的键盘放在脚边，丝毫没有加入的意思。
“苏棠姐！我们弹什么？”梨衣跃跃欲试。
苏棠拨动琴弦，一个简单温暖的C和弦流淌出来：“随便，跟上感觉就好。” 她想起了露营那晚跨越乐队的即兴。
梨衣立刻加入，键盘音色跳跃活泼。绘绮鼓起勇气，用不太熟练的鼓棒敲打起便携的小军鼓，节奏意外地稳。方优灵的贝斯低沉地铺下基础，简单却有力。没有复杂的编排，只有最本真的合奏，像一阵带着樱花香气的风。
很快，这小小的“星海角落”吸引了路过的学生。一个吹萨克斯的男生即兴加入，吹出一段悠扬的旋律。两个背着尤克里里的女生笑着坐下来，和弦轻快地融入。甚至有个拿着口琴的眼镜男，也怯生生地吹起了副歌。
音乐像无形的纽带，将陌生人瞬间连接。霍律皱紧了眉头，这种“失控”显然超出了她的秩序蓝图。她冷冷地看着苏棠被越来越多的“杂音”包围，看着她脸上露出发自内心的、轻松的笑意——那是霍律从未在排练室见过的表情。
就在这时，一个意想不到的声音加入了！
一段华丽流畅、充满力量感的键盘solo如同银色的瀑布，骤然倾泻而下！精准地切入苏棠的吉他旋律，瞬间提升了整个即兴的层次感和震撼力！
所有人惊讶地望去！弹奏者不是霍律，而是不远处另一个小团体里，一个扎着高马尾、笑容自信的女生（“木子宜许，主唱兼键盘”）。她显然被这自由的气氛感染，技痒难耐，直接用自己的键盘加入了“战局”，还朝苏棠这边眨了眨眼。
霍律的脸色瞬间变得极其难看。她视为“不稳定因素”的木子宜许，竟然以如此耀眼的方式，在她拒绝参与的“混乱”中绽放光芒！这简直是对她“秩序论”的嘲讽！
苏棠却眼睛一亮，吉他旋律立刻变得更加开放，主动为木子宜许的solo让出空间，同时用眼神鼓励梨衣和绘绮跟上。方优灵也似乎被这突如其来的活力触动，贝斯线条变得更有律动感。小小的即兴联盟瞬间壮大！
木子宜许的键盘solo结束，无缝衔接，她竟直接开嗓！清亮高亢、充满生命力的歌声响起，唱的是当下流行的青春赞歌，瞬间点燃了全场气氛！围观的学生们开始跟着哼唱、拍手。
“加入我们吗？” 苏棠趁着间奏空隙，突然提高声音，目光越过人群，直直看向脸色铁青的霍律。她的邀请清晰而有力，在喧闹的音乐中依然穿透力十足。
所有人的目光瞬间聚焦在霍律身上。梨衣和绘绮屏住呼吸。方优灵也停下了拨弦。
霍律站在那里，像一座拒绝融化的冰山。脚边的键盘仿佛成了烫手山芋。加入？意味着承认这“混乱”的价值，背叛宫长的“秩序”。拒绝？在众目睽睽之下，她将彻底成为这场音乐狂欢的局外人、一个格格不入的异类。
她的手指在身侧悄然紧握成拳。镜片后的目光冰冷地扫过苏棠带着挑战意味的脸，扫过木子宜许自信的笑容，扫过周围一张张沉浸在音乐中的年轻脸庞。最终，她没有弯腰去碰键盘，也没有回答苏棠的邀请，只是冷冷地哼了一声，转身拨开人群，头也不回地离开了这片让她窒息的“音浪”。
苏棠看着霍律消失在人群中的背影，心中并无胜利的喜悦，反而更加沉重。霍律的离开，是宫长控制触角的暂时退缩，也是更明确宣战的信号。
但此刻，她无暇多想。木子宜许的歌声再次响起，梨衣和绘绮因为霍律的离开明显松了口气，演奏得更投入了。方优灵的目光似乎也在木子宜许充满活力的身影上多停留了几秒。周围的陌生伙伴们笑闹着，音乐在樱花树下自由流淌，汇成一片生机勃勃的音浪。
苏棠深吸一口气，将吉他音量推高，和弦变得更加明亮坚定。她融入这自由的声浪，指尖流淌出的音符，却悄然夹杂了一丝《船歌》变奏的隐秘回响——那是她在深海牢笼中刻下的求救信号，此刻正借着这春日狂欢的掩护，悄然发送向未知的远方。在宫长志雄看不见的地方，自由的音乐与隐秘的反抗，在这片樱花纷飞的校园里，同频共振。方优灵默默听着，无人察觉时，她悄悄将一张“春日音浪祭”的彩色传单，折好塞进了贝斯包的夹层。
霍律冰冷的背影消失在樱花纷飞的人潮中，像一块沉入欢乐海洋的石头，只留下一圈短暂的涟漪。笼罩在梨衣和绘绮头顶的无形压力骤然一松，两人不约而同地吁了口气，连带着手上的演奏都轻快了几分。方优灵绷紧的肩线也微不可察地放松下来，贝斯那原本只是简单铺底的线条，似乎也悄悄多了一丝不易察觉的弹性。
木子宜许的歌声如同破云而出的阳光，高亢而充满感染力，瞬间将周围学生的情绪点燃。即兴的圈子越扩越大，萨克斯手吹得更卖力，尤克里里的和弦跳跃得更加欢快，口琴声也加入了进来，汇成一片充满生机的声浪。
苏棠的吉他旋律变得更加明亮开阔，她努力融入这自由的气息。然而，当她的目光扫过脚边——那里只有她的吉他，以及…方优灵刚刚因为加入即兴而放在地上的贝斯时，一个念头如同闪电般划过脑海！
霍律走了。贝斯空了。
几乎是本能地，在木子宜许歌声的一个短暂间歇，苏棠忽然将自己的吉他往旁边梨衣怀里一塞！
“梨衣，帮我拿一下！”
梨衣：“？？？” 她手忙脚乱地接住吉他，一脸懵。
下一秒，在所有人惊愕的目光中，苏棠弯下腰，一把抄起了方优灵放在地上的贝斯！那沉甸甸的、线条冷硬的乐器在她手中显得有些陌生和笨拙。
她深吸一口气，学着方优灵的样子，将背带套上肩膀，手指摸索着按向贝斯那粗得多的琴弦。她记得施缪情的样子，记得贝斯是乐队的根基，是低音的脉搏。霍律追求秩序？那她就用最“混乱”的方式，填补上这缺失的根基！
然而，理想很丰满，现实很骨感。
当苏棠的手指用力按下琴弦，试图弹出第一个根音时——
“嗡…哐！”
一个沉闷、走调、甚至带着杂音的怪异声响从贝斯音箱里爆发出来！完全不是方优灵那稳定有力的低音线，倒像是一头笨拙的熊撞在了生锈的铁桶上！
周围欢快的音乐瞬间卡壳了一下。萨克斯手吹岔了气，尤克里里姑娘弹错了和弦，连木子宜许都差点笑场，强行忍住。所有人都看向苏棠，眼神里充满了错愕和…憋笑？
苏棠的脸瞬间涨得通红！指尖按在粗硬的钢弦上，感觉像按在烧红的烙铁上。她完全找不到正确的把位！贝斯的品距比她习惯的吉他要宽得多，指法也完全不同。她试图跟上木子宜许歌声的节奏，结果手指在琴颈上慌乱地摸索，按出的音符要么沉闷短促得如同放屁，要么拖沓走调得如同哀嚎，节奏更是乱得一塌糊涂，完美地…破坏了所有和谐！
“噗嗤…”梨衣实在没忍住，笑出了声，赶紧捂住嘴。绘绮也低着头，肩膀可疑地耸动着。方优灵站在一旁，看着苏棠笨拙地跟贝斯搏斗的样子，那万年冰封的脸上，嘴角极其轻微地、不受控制地向上抽动了一下，快得让人以为是错觉。
苏棠只觉得头皮发麻，恨不得找个地缝钻进去。她终于深刻理解了什么叫“隔行如隔山”！弹吉他勉强能听，弹贝斯？简直是灾难现场！她硬着头皮，手指更加慌乱地在琴弦上乱按，制造出一连串更加惨不忍睹的噪音。好好的春日音浪，眼看就要变成“春日噪音灾难”。
就在这尴尬到令人脚趾抠地的时刻，救星出现了！
“停！停停停！”木子宜许实在看不下去了，她一边强忍着笑意，一边大声喊停。她放下麦克风，一个箭步冲到苏棠身边，动作麻利地将贝斯从苏棠僵硬的手中“解救”出来。
“我的苏棠姐啊！”木子宜许的声音带着夸张的无奈和藏不住的笑意，“你这贝斯弹得…敌人派来的卧底都没你这么能拆台的！”她毫不客气地吐槽，却没有任何恶意。
苏棠的脸更红了，尴尬地收回手，指尖还在微微发抖：“我…我以为我能行…”
“行什么行！”木子宜许白了她一眼，动作却利落无比。她没有把贝斯还给方优灵，而是自己飞快地调整了一下贝斯背带，将它斜挎在身前。然后，她把自己的键盘拉到身边，手指在键盘上飞快地按下几个和弦键位，同时——
咚！咚！咚！
她的右手拇指和小指极其精准地按下了贝斯最粗的两根弦（E弦和A弦）！用键盘手的方式，同时兼顾了贝斯最基础、最核心的低音根音节奏！
左手在键盘上流淌出丰富的和弦色彩，右手拇指和小指则在贝斯弦上敲打出沉稳有力的基础低音线！虽然无法像专业贝斯手那样演奏复杂的旋律线，但这简单到极致、却精准无比的根音节奏，如同定海神针，瞬间稳住了即将崩盘的混乱局面！
“愣着干嘛！”木子宜许一边用这种“一人分饰两角”的奇特方式演奏着，一边朝还在发呆的其他人喊道，“接着奏乐接着舞啊！梨衣！键盘旋律交给你了！绘绮！鼓点稳住了！苏棠姐！你！拿回你的吉他！负责给我和声！方优灵…呃，你负责…负责帅！”她一时想不出给方优灵安排什么活，随口调侃了一句。
这奇特的组合和木子宜许充满活力的控场，瞬间化解了尴尬，重新点燃了气氛！
梨衣立刻兴奋地接过了键盘旋律部分（她本身也是键盘手）。绘绮的小军鼓再次敲响，这次更加自信。苏棠如蒙大赦，赶紧接过梨衣递回来的吉他，老老实实地弹起了简单的分解和弦和声，再也不敢碰那可怕的贝斯了。方优灵被木子宜许那句“负责帅”噎了一下，看着对方一人玩转键盘加贝斯的忙碌身影，嘴角那丝微不可察的弧度似乎又加深了一点，她默默地退后半步，抱着胳膊，真的就只是站在那里，但眼神不再空洞，而是带着一丝复杂的好奇和…微妙的认同感？看着木子宜许在混乱中重建秩序（虽然这秩序很野路子），用她的方式弥补了苏棠制造的“漏洞”。
音乐再次流淌起来，比之前更加欢快，甚至因为这点小插曲和木子宜许的“神操作”而多了一份独特的趣味和生命力。木子宜许像个充满电的小太阳，一边用拇指和小指敲着贝斯根音，一边用左手弹键盘，偶尔还能抽空吼两嗓子领唱，忙得不亦乐乎，脸上是纯粹享受音乐的快乐。
苏棠弹着简单的和弦，看着木子宜许在“混乱”中如鱼得水、力挽狂澜的样子，再想想霍律那冰冷的“秩序论”，心中豁然开朗。也许宫长志雄追求的“完美秩序”本身就是一种桎梏，而真正的音乐生命力，恰恰蕴藏在木子宜许这种不按常理出牌的“混乱”和强大的适应力之中。
她的指尖在吉他弦上轻轻拨动，这一次，她不再尝试任何复杂的技巧，只是最简单地跟随木子宜许建立的节奏。但在这简单之中，她再次巧妙地、极其隐蔽地嵌入了一丝《船歌》变奏的韵律。那微妙的音符变化，如同投入大海的漂流瓶，借着春日校园自由喧闹的音浪掩护，悄无声息地发送出去。
方优灵站在人群边缘，目光扫过苏棠专注的侧脸，又落在木子宜许忙碌却快乐的身影上。她微微侧过头，仿佛在倾听风中的声音。无人注意时，她的手悄悄伸进贝斯包的侧袋，指尖触碰到那张折好的“春日音浪祭”彩色传单。这一次，她没有将它更深地藏起，而是用指尖，在传单背面，轻轻地、极其缓慢地，画下了一个小小的、歪歪扭扭的…音符。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