沪指市的空气黏糊糊的,带着股海腥味和金属粉尘的混合味儿,闷得人胸口发堵。林夏趴在排练室巨大的落地窗边,额头抵着冰凉的玻璃,外面工地的打桩机“哐!哐!哐!”响得人心慌。整个城市像打了鸡血,到处都在拆拆建建,脚手架支棱着,广告牌换上了刺眼的万国峰会宣传语——“弦动世界,乐汇沪指”。
“烦死了!这破机器能不能消停会儿!”施缪情暴躁地甩开贝斯,琴颈磕在支架上发出“哐当”一声刺耳噪音,“还让不让人练了!耳朵都要炸了!”
“消停?等峰会开完吧。”陆晚柠头都没抬,手指在吉他指板上飞快地爬格子,一串清晰冷冽的音符硬是在打桩机的轰鸣里撕开一条缝,带着点嘲讽,“免费的节奏型陪练,凑合用。”
林夏直起身,揉了揉被震得发麻的太阳穴。排练室里空调开得足,但她后背还是沁出了一层薄汗。万国峰会。全球顶尖乐队、音乐人齐聚。星尘拿到了一个宝贵的展演名额,就在峰会开幕前夜的暖场环节。机会是砸下来的金砖,能把人砸懵,也能把人砸死。兴奋劲儿过去后,就只剩下沉甸甸的压力,压得人喘不过气。排练的效果像隔夜的粥,黏糊糊的提不起劲。新歌磨合不顺,旧歌又怕不够亮眼,连空气里都飘着焦躁的分子。
她烦躁地抓了抓头发,目光扫过角落。沈知意正和陈默低声讨论着什么,面前摊着莫怡琴那份《星尘低语》的手稿复印件,陈默手里拿着个巴掌大的采样器,似乎在捕捉什么细微的声响。那份稿子,是此刻排练室里唯一能让她心口熨帖一点的东西。
手机在裤兜里震了一下,林夏掏出来。是苏棠的消息框。
苏棠:峰会宣传铺天盖地,星尘加油。注意嗓子。
简短的几个字,像一股清冽的泉水,瞬间浇熄了林夏心头的几分燥热。她嘴角不自觉地上扬,指尖飞快地敲着屏幕。
林夏:知道啦棠妈!【龇牙笑.jpg】 我们好着呢!《星尘低语》练得超有感觉!莫怡琴姐简直是神仙!等你回来听现场版!【星星眼.jpg】 你在那边怎么样?练琴别太拼!
发送完,她盯着屏幕,等了一会儿。那边没再回复。林夏把手机揣回兜里,深吸一口气,那股被苏棠消息短暂压下去的焦虑又卷土重来,甚至更凶。她走到自己的麦克风前,清了清嗓子,试图找回状态。
“再来一遍《暗涌之声》!”林夏的声音有点发紧,“找找昨晚的感觉!陈默,环境音铺上!”
陈默点点头,指尖在设备上划过。低沉的、如同深海暗涌的嗡鸣声在排练室里弥漫开来,夹杂着模拟电流的细碎噪音,瞬间将人拉入那个熟悉的黑暗意境。
前奏响起,林夏闭上眼,努力让自己沉进去。黑暗中摸索的感觉,伙伴们彼此依靠的触感,音乐成为唯一光亮的瞬间……她张开嘴,声音冲出来。
“——在无光的……”
声音卡在喉咙里,干涩得像砂纸摩擦。高音部分撕裂了,带着明显的毛刺感。
“停!”陆晚柠皱着眉打断,手指按住琴弦,噪音戛然而止。她看向林夏,眼神锐利,“嗓子劈了。你昨天几点睡的?”
林夏讪讪地摸了摸脖子:“……没、没多晚。”其实她昨晚翻来覆去,脑子里全是峰会舞台下黑压压的观众和挑剔的耳朵,还有宫长志雄那张看不出情绪的脸。
“没多晚?”施缪情嗤笑一声,捡起贝斯,“林大主唱,你这状态,上台给国际友人表演破锣嗓子?不够丢人的。”
“你少说两句!”周小满敲了下鼓边,发出“嗵”的一声闷响,替林夏抱不平,“夏夏压力大!”
“压力大就能唱劈了?”施缪情毫不客气,“我们压力不大?这破鼓点我都要听吐了!周小满你那手到底行不行?发力点还是不对!”
“我……”周小满看着自己还缠着固定绷带的右手腕,眼圈有点红。
“好了!”林夏猛地提高音量,嗓子更疼了,她忍不住咳嗽了两声,“吵什么吵!是我的问题!再来!”
她转向沈知意和陈默那边,带着点求救的意味:“知意,默哥,《星尘低语》……中段那个变奏,能不能再……再突出一点?感觉还是有点平。”
沈知意抬起头,推了下眼镜,镜片后的目光冷静得像手术刀:“林夏,是你的情绪没推上去,不是编曲的问题。莫怡琴的原稿里,这个转调承接的是‘篝火般的暖意和力量’,你现在的声音里,只有‘破锣般的焦虑和嘶哑’。”
陈默没说话,只是把采样器的监听耳机递给林夏。耳机里,是他刚才录下的林夏那句劈掉的“在无光的……”后面,他叠加上一段极其微弱、却带着奇异抚慰感的旋律碎片——正是《星尘低语》中那段被提炼出来的、象征“星光感”的合成器铺底雏形。两段声音交织在一起,对比惨烈。
林夏的脸瞬间涨红了,像是被人当众扇了一巴掌,火辣辣的。排练室陷入一种令人窒息的沉默。打桩机的“哐!哐!”声无情地穿透墙壁,嘲笑着室内的狼狈。
就在这时,排练室的门被“砰”地一声撞开。
施缪情怒气冲冲地背着她的贝斯琴包冲了进来,包带子歪斜着,头发也有些凌乱。她没看任何人,径直走到自己的位置,“哐当”一声把琴包砸在地上,拉链粗暴地拉开。
“妈的!晦气!”她骂骂咧咧地往外掏琴,动作又急又重。
“怎么了这是?”周小满被吓了一跳,忘了自己的委屈。
“遇见星辰乐队那几个神人了!”施缪情咬牙切齿,把贝斯从琴包里抽出来,动作猛地一顿。她盯着琴颈和琴身的连接处,眼睛倏地睁大,“操!!!”
所有人都看了过去。
只见施缪情那把价格不菲的定制贝斯,琴颈根部靠近琴身的地方,赫然出现了一道触目惊心的裂痕!裂痕很新,木头的纹理都炸开了毛刺。
“这……这怎么搞的?”周小满失声道。
施缪情脸色铁青,手指颤抖地抚过那道裂痕,声音从牙缝里挤出来:“……黄彤丹那个贱人!琴行门口‘不小心’撞了我一下!我他妈当时就觉得不对劲!她绝对是故意的!”
星辰乐队的黄彤丹!那个阴郁强势、操控着莫诗怡的贝斯手!她们一直和星尘不对付,尤其是黄彤丹和翟晓音那对儿,言语攻击是家常便饭,但上升到毁坏乐器……
一股寒意窜上林夏的脊背。峰会临近,施缪情的贝斯却毁了!没有顺手的乐器,演出效果大打折扣!这是冲着毁掉星尘的峰会机会来的!
“能修吗?”林夏的声音有点抖,看向陈默。他是设备专家。
陈默已经蹲下身,仔细检查那道裂痕。他伸出手指,极轻地碰了碰裂开的木茬,眉头紧锁。“琴颈榫接处开裂……受力点很刁钻。”他声音低沉,带着一丝凝重,“强行上台,高强度的演奏震动下,随时可能彻底断裂。风险极大。”
排练室里死一般寂静。窗外的打桩机还在不知疲倦地“哐!哐!哐!”,每一声都像敲在每个人的心口上。施缪情死死攥着拳头,指节捏得发白,盯着那道裂痕,眼神像要吃人。周小满捂住了嘴,陆晚柠的脸色冷得像冰。沈知意合上了摊开的《星尘低语》乐谱,镜片后的目光锐利地扫过众人。
林夏只觉得一股巨大的无力感攫住了她,比刚才唱劈了嗓子还要难受百倍。峰会舞台还没踏上,冰冷的恶意已经像毒蛇一样缠上了脚踝。她下意识地摸向口袋里的手机,指尖触碰到冰凉的屏幕。屏幕还停留在和苏棠的聊天界面。
苏棠那句“注意嗓子”还静静躺在那里。
林夏的手指蜷缩了一下,终究没有点开那个对话框。
沪指市的空气黏得能糊住嗓子眼,万国峰会那股子人造的热闹劲儿裹着海腥气和工地扬尘,劈头盖脸砸下来。排练室的隔音在打桩机“哐!哐!哐!”的节奏面前就是个笑话,施缪情那把裂了缝的贝斯琴颈横在柜子上,像道狰狞的疤,刺得林夏眼睛疼。她灌了一大口冰水,凉意顺着食管滑下去,压不住心口那股火烧火燎的焦躁。峰会开幕前夜的暖场名额像个镶金边的烙铁,烫手,扔了又舍不得。
手机在裤兜里震,是苏棠的消息。苏棠:峰会宣传铺天盖地,星尘加油。注意嗓子。 就这几个字,像根细针,轻轻戳破了林夏心里快要爆炸的气球,泄出一点酸酸软软的气。她手指头悬在屏幕上方,想打一堆抱怨的话——施缪情的琴、练不顺的新歌、那该死的打桩机——最后只噼里啪啦敲回去一句:林夏:知道啦棠妈!【龇牙笑.jpg】 我们好着呢!《星尘低语》练得超有感觉!莫怡琴姐简直是神仙!等你回来听现场版!【星星眼.jpg】 你在那边怎么样?练琴别太拼! 发出去,那边没立刻回。林夏把手机往旁边一扔,屏幕朝下,好像这样就能把心里那点没着没落的劲儿也按下去。
“再来!”她抹了把额头的汗,冲着麦克风吼,声音有点劈,“《暗涌之声》!陈默,铺环境音!” 低沉的嗡鸣立刻在排练室漫开,带着深海的压力和细微的电流噪音,是她熟悉的黑暗味道。林夏闭上眼,想抓住那种在绝对的“无”里,只能依靠彼此声音和呼吸的触感。前奏过去,她张嘴:“——在无光的……” 高音像把生锈的锯子,狠狠拉过所有人的耳膜。 “停!”陆晚柠的冷喝比琴弦绷断还干脆,手指压着弦,眼神锐利得像冰锥,“嗓子劈了。你昨天几点睡的?” 林夏脖子一缩,嘴硬:“……没、没多晚。” 其实她脑子里演了一宿台下黑压压的观众和宫长志雄那张没表情的脸。 “没多晚?”施缪情嗤笑,踢了脚地上的效果器线,“林大主唱,你这状态,上台给国际友人表演破锣嗓子?不够丢人的。” 周小满“嗵”地敲了下鼓边:“缪情姐!夏夏压力大!” “压力大就能唱劈了?你那手到底行不行?发力点还是不对!”施缪情炮口一转。周小满低头看自己缠着绷带的右手腕,眼圈有点红。
“够了!”林夏嗓子更疼了,火辣辣的,“吵什么吵!我的问题!再来!”她求救似的看向沈知意和陈默那边,“知意,默哥,《星尘低语》……中段那个变奏,能不能再……再突出点?感觉还是平。” 沈知意推了下眼镜,目光冷静得像手术刀:“林夏,是你的情绪没推上去,不是编曲问题。莫怡琴的原稿,这个转调承接的是‘篝火般的暖意和力量’,你现在的声音里,只有‘破锣般的焦虑和嘶哑’。” 陈默没说话,直接把监听耳机塞给林夏。耳机里是她刚才劈掉的那句“在无光的……”,后面紧跟着叠了一段极微弱、却带着奇异抚慰感的旋律碎片——正是《星尘低语》里那段象征“星光感”的合成器雏形。两段声音绞在一起,对比惨烈得让她脸皮发烫。 排练室死寂。只有打桩机还在不知死活地“哐!哐!”,每一下都像砸在神经上。
日本,东京,早稻田大学附近,学生公寓。
窗外的东京塔在夜色里亮着规矩的暖橙光,苏棠赤脚踩在微凉的地板上,刚结束一段巴赫平均律的练习,指尖还残留着琴键冷硬的触感。书桌上摊着早稻田演剧专攻课的剧本分析作业,密密麻麻的笔记旁,手机屏幕亮着。林夏发来的消息带着几乎要冲破屏幕的感叹号,后面跟着几张照片。 她点开。 第一张是摊开的手写乐谱稿纸,铅笔字迹清秀有力——《星尘低语》。第二张是谱面细节。第三张,镜头聚焦在乐谱下方的空白处,一行铅笔小字被清晰地放大: “给星尘。昨夜篝火旁,听见你们故事里的光。愿这旋律,能代替言语拥抱远方的她,也拥抱黑暗中依然相握的你们。—— 莫怡琴 于山间晨露” 每一个字都像带着细小的电流,刺进苏棠眼底。莫怡琴……滚动乐队那个长发别着山茶花的主唱。她记得篝火旁那双温柔的眼睛。“故事里的光”……“远方的她”……“黑暗中依然相握的你们”…… 一股强烈的酸涩毫无预兆地冲上鼻腔,直抵眼眶。苏棠猛地咬住下唇,尝到一丝铁锈味。她迅速抬头,警惕地扫过这间舅舅安排的、过分空旷整洁的公寓。落地窗外是东京规整的夜景,没有多余的声音。只有她自己,和屏幕上那几行滚烫的字。 “拥抱远方的她”……那个“她”,是她。莫怡琴在用音符,隔着山海,拥抱她。 她想起离开前最后一次排练室里的灯光,林夏强忍眼泪的笑,施缪情拍她肩膀的力道,陆晚柠紧抿的嘴角,沈知意指尖的微颤,周小满红着眼敲出的鼓点,慕梦担忧又鼓励的眼神……还有陈默那比平时更长的沉默。黑暗中那场演出,他们彼此紧握的手发出的声音……原来这些挣扎、思念、不肯熄灭的微光,都被那个初次见面的主唱“听见”了。还谱成了歌。一首叫《星尘低语》的歌。一首……给星尘,也拥抱她的歌。 喉咙堵得发疼。苏棠攥紧手机,指节泛白。她不能在这里哭。眼泪是奢侈品,是软弱。她用力眨掉那股湿意,视线重新清晰。目光落回那句——“黑暗中依然相握的你们”。 一股暖流,带着尖锐的刺痛,缓慢而坚定地冲垮了那道由离别和压抑筑起的堤坝。不是孤单的。从来没有。她的伙伴们,在看不见的地方,依然紧握着彼此的手,发出属于星尘的声音。这声音,被一个温柔的灵魂捕捉,又化作旋律,穿过千山万水,抵达她掌心。
手机屏幕暗下去。苏棠站在冰凉的地板上,很久,才深深吸了口气。那口气带着东京夜晚特有的、干净却疏离的空气,也带着一种遥远而熟悉的暖意——来自篝火,来自伙伴紧握的手,来自那沓写着《星尘低语》的稿纸。 她走到钢琴边,指尖悬在黑白琴键上方,犹豫了一下,轻轻落下。不是巴赫,不是练习曲。是她凭着记忆,笨拙地、一点点地摸索着手机照片里《星尘低语》开篇那几个舒缓的音符。旋律生涩地在安静的公寓里流淌开,带着山间的薄雾和晨露的凉意,包裹住她。 琴声里,她好像又看见了排练室总是很亮的灯光,看见了伙伴们的脸。 东京塔的光安静地映在琴身光滑的漆面上。
沪指市,琴行。 慕梦把最后一把吉他挂上墙架,擦了擦额角的细汗。琴行打烊了,白天的喧嚣沉淀下来,只剩下松香、木头和灰尘的味道。柜台上的手机屏幕还亮着,停留在星尘乐队的群聊界面,消息刷得飞快。施缪情在咆哮要杀了星辰乐队那几个贱人,陆晚柠冷飕飕地让她别冲动,沈知意在分析琴颈裂痕的受力点能不能用特殊胶体暂时加固,陈默只回了两个字:“风险。” 空气里还残留着下午的兵荒马乱——施缪情抱着裂开的贝斯像抱着受伤的孩子,陆晚柠检查时紧抿的唇线,沈知意和陈默围着莫怡琴手稿复印件低声讨论的专注……那份来自山野篝火的礼物,成了焦灼中唯一的锚点。 慕梦的目光落在柜台上,那张鹿乐安给的“加油小狗”贴纸旁边,正安静地躺着《星尘低语》的手稿。莫怡琴的字迹在柜台灯下显得很淡,却异常清晰有力。她小心地抚平纸张边缘一点卷曲,指尖触到那句“拥抱黑暗中依然相握的你们”,心里那点因为施缪情贝斯被毁而升起的慌乱,奇异地被压下去一些。 城市的霓虹透过玻璃门映进来,在地上拉出光怪陆离的影子。打桩机似乎也歇了,夜终于有了一点它该有的安静。慕梦靠在柜台边,听着自己平缓下来的呼吸。她拿出手机,点开置顶的那个对话框,手指在屏幕上敲下一行字,发送。 慕梦:苏棠姐,琴行打烊了。今天……发生了点事,但莫怡琴姐的谱子,我们都看了,真好。你在那边,也要加油练琴啊。 她没提贝斯的事。有些糟心,隔着屏幕,说了也只会让远方的人干着急。她只是把手机轻轻放在那沓手稿旁边,仿佛这样,那份沉甸甸的温暖和连接,就能顺着看不见的电波,抵达该去的地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