古城芙蕖镇的青石板路浸在梅雨季的腥甜里。

叶振华攥着卷边的征兵传单，指腹反复摩挲「保卫大武汉」五个毛边油墨字，忽然发现宣纸上洇着淡淡茶水渍——像极了去年姐姐被日军飞机炸伤时，染在蓝印花布围裙上的那滩血迹。

镇口老槐树又添了七道新弹孔，去年被雷劈的焦黑伤口里，倔强钻出的蒲公英正被空袭警报震得簌簌发抖，绒毛沾着防空洞落下的石灰粉，像撒了把碎掉的星星。星。

"东边炮火西边劫，莫道无晴却有劫......"

算命瞎子的竹板敲得山响，沙哑唱腔混着远处坦克履带碾碎石子的咔嚓声。他浑浊的眼窝转向叶振华，用盲杖踢开脚边一枚带血的子弹壳

："小哥儿这手相，怕是要遇双生劫啊。"铜锈味混着未散尽的枪药气钻进鼻腔，振华忽然想起父亲咽气前，手里紧攥着半枚日本军票，齿痕深深嵌进纸钞纹路。

「妈！我要去当兵。」振华冲进叶家老宅时，防空洞的粉尘正扑簌簌落进母亲稀疏的鬓角。叶母正在佛前诵经，供桌上摆着哥哥的衣冠冢——

"你爹死在乱吃人的轰炸声下，你哥埋在淞沪战场，你姐......"叶母突然剧烈咳嗽，手帕上咳出几点血星，

"你要让叶家断子绝孙吗？"她攥着媒婆周婶的手青筋暴起，后者金耳环上沾着防空洞的潮霉，纸包里的生辰八字洇着暗红水痕，"何老板家的云巧姑娘，愿意下嫁。"

"何老板？"振华皱眉。三个月前，正是何家的商船替日军运送过钢材，船身上还刷着"大东亚共荣"的标语。

周婶压低声音："古玩行要攀革命家属，听说您在县中读过书......"她往火盆里添了把符纸，灰烬里隐约露出"武藤商会古城支店"的订货单边角。

何云巧的马车碾过满是弹坑的古运河畔，轿帘掀开时，腕间铜镯子晃出冷光。那截断裂的翡翠镯芯还嵌在她苍白的皮肤里，像是从骨血里生出的青色纹路——据说是三个月前替日军少佐挡弹片留下的。

振华注意到她递出紫檀木盒的手背上有道新疤，形状极像刺刀划伤，伤口边缘还沾着少许樱花色药膏。

"叶公子请过目。"盒底垫着半张《申报》，头版"南京陷落后的难民潮"标题被指甲刻出三道血痕。

振华指尖触到纸张夹层，里面似乎藏着片薄如蝉翼的胶片。何云巧忽然凑近，胭脂水粉的香气里混着若有似无的薄荷烟味——那是日本"樱花"牌香烟的味道，他曾在日军司令部附近多次闻到。

"这是'春带彩'玉璧，"她掀开楠木盒，露出半块布满铜绿的西周玉器，缺角处赫然刻着"武运长久"四个日文，"去年有位日本考古学家出价三根金条求购。"

"何小姐说笑了，"振华按住盒子，指腹擦过"武运"二字，触感却异常平滑——分明是新近刻上去的，"抗日名将韩世忠的后人，会卖文物给日本人？"

何云巧的翡翠镯芯蹭过他手腕，突然用日语低笑："叶公子对古董很有研究？"她从袖口抽出本《天工开物》，内页夹着张泛黄的粮票，右下角盖着"武藤商会古城米行"的朱印，"明日卯时，西水关有辆粮车，装的是给养......还是军火，取决于您的选择。"

与此同时，李太医药房里正传来藤条抽打的声响。"古城钱行长儿子留洋学医，你嫁过去就是阔太太！"李太医的藤条砸在药柜上，震落的川贝洒了一地，"振华那穷鬼拿什么娶你？他娘连陪嫁的锡器都要当给何老板！"

桂兰攥着最后一包当归后退，发间的槐木簪子勾住了粉墙黛瓦的墙头草。她忽然想起去年今日，振华在老槐树下给她编花环，说等打完仗就去鼋头渚看灯塔。窗外传来保长抓壮丁的枪声，她瞅准机会翻过后院围墙，簪子摔成两半，露出里面藏着的半张纸条——那是振华去年塞给她的情书，背面用铅笔写着「太湖游击队」的联络暗号。

"桂兰！"振华的呼喊穿透雨幕。他推开何云巧的马车，身上还沾着叶家祠堂的香灰——母亲刚逼他给列祖列宗磕头，谢"何小姐的再造之恩"。

"振华哥，你真的要娶何云巧？"桂兰的鞋尖浸在泥水里，摔碎的簪子扎进掌心，"我爹说，何家跟日本人......"

「跟我走！」振华攥住她的手腕，却在触到她袖口时骤然停顿——那里绣着朵极小的樱花，针法与何云巧旗袍上的纹样一模一样。

何云巧的翡翠镯子在月光下闪过，她掀起轿帘露出半张脸："叶公子，粮车还有半个时辰就要发车了。"她的目光扫过桂兰的袖口，嘴角泛起冷笑，"李太医刚才去了宪兵队，说有重要情报要汇报。"

老槐树洞里，桂兰摸出块槐花饼，掰成两半时掉下些碎屑。洞壁上"振兰同心"的刻痕被人用刺刀划得模糊，取而代之的是串歪扭的日文："君之代"。振华握紧拳头砸在树干上，指节蹭到块黏腻的东西——是新鲜的樱花蜜，何云巧常用的香膏味道。

"振华哥，你闻这饼......"桂兰突然皱眉，槐花的甜香里混着一丝若有似无的苦味，"像不像......"

「鸦片。」振华脸色骤变。他想起方才何云巧递饼时，指尖在饼面上轻点三下——那是军统特务的暗号。洞外传来皮靴声，三长两短，正是日军巡逻队的节奏。

"叶公子好雅兴。"何云巧的声音从树顶传来，她穿着件黑色斗篷，手里把玩着枚"武运长久"勋章，"宪兵队森川少佐请您去喝茶，说有关于'保卫大武汉'的重要情报要谈。"

振华攥紧征兵传单，忽然注意到她斗篷下摆露出的半截裙角——是和桂兰袖口同样的樱花刺绣。桂兰浑身发抖，忽然从衣领里扯出条项链：「振华哥，这是我爹给的……」吊坠打开，里面是张合影：李太医与森川少佐勾肩搭背，身后是堆满军火的古城火车站仓库。

"原来你们早就勾结日本人！"振华后退半步，撞翻了树洞里的陶罐。罐子里滚出几枚手雷，引信上绑着纸条，用中文和日文写着"共荣庆典专用"。

何云巧轻笑一声，铜镯子敲出摩斯密码。桂兰忽然抓住振华的手：「她在发信号！去年我爹房里的收音机，就是这个声音……」

叶家老宅正厅张灯结彩，喜字上的金粉混着防空洞的粉尘，显得格外刺眼。叶母攥着剪刀的手还在发抖，腕上戴着何云巧送的翡翠镯子——镯子里侧刻着「寿」字，却用日文写法。

"娘，你知道何云巧是什么人吗？"振华扯下胸前的红花，露出里面藏着的勃朗宁手枪，"她是日本特务，玉璧里藏着军事地图，粮车要送去宪兵队！"

"住口！"叶母将剪刀刺向桌案，正好扎中何云巧送来的古籍，"云巧姑娘说了，只要你肯当皇军文书，叶家就能免抽壮丁，还能......"她忽然剧烈咳嗽，鲜血溅在喜字上，晕开朵妖异的花。振华这才注意到，母亲喝的参茶里，漂着几片樱花花瓣——那是日军用来提神的"樱花煎"。

吉时已到，何云巧穿着白纱跨进门槛，头纱下露出半枚"武藤商会"的徽章。桂兰从后门冲进，手里举着染血的簪子："振华哥，粮车根本不是去西水关，是去......"话未说完，李太医带着几个穿便衣的日本人冲进来，枪口对准桂兰。

"桂兰姑娘好大的胆子，"森川少佐把玩着怀表，表盖内侧是何云巧的照片，"竟敢偷看中日亲善的机密文件？"他抬手示意，两个宪兵拖进个浑身是血的人——正是算命瞎子，"他刚才在街头散布谣言，说粮车装的是炸弹。"

"少佐阁下，"何云巧摘下头纱，露出颈间的樱花刺青，"叶公子对皇军的忠诚，需要考验。"她递过把军刀，刀柄上刻着"武运长久"，"请您用这把刀，证明对大东亚共荣圈的决心。"

振华接过军刀时，忽然摸到刀柄内侧的凹凸纹路——是幅简易地图，标注着"太湖游击队根据地"的箭头。何云巧的铜镯子再次敲响，这次是清晰的中文："刺向我右肩。"桂兰突然明白了什么，她扑过去抓住李太医的手腕："爹，你还记得姐姐是怎么死的吗？她就是被何家的商船炸死的！"

李太医的怀表掉在地上，露出夹层里的照片：桂兰的姐姐穿着护士服，倒在何家商船运送的钢材堆里。森川少佐脸色骤变，抬手朝桂兰开枪。枪响瞬间，何云巧突然推开振华，子弹擦过她的耳际，打掉了那截翡翠镯芯。

"现在！"她大喊着扯掉婚纱，里面是件沾满泥浆的新四军军装，腰间别着两枚手榴弹，"粮车里装的是炸药，定时器在我手里！"她将玉璧塞进振华掌心，缺角处弹出个小纸条："老槐树洞下有地道，天亮前务必出城，找太湖游击队接头。"

叶母望着何云巧腰间的"铁血锄奸"徽章，忽然想起二十年前，自己曾在上海见过同样的标志。她颤抖着掏出何云巧送的翡翠镯子，用剪刀撬出里面的微型电台："原来你......"

"我是韩世忠的后人，"何云巧擦去嘴角的血，翡翠碎片还嵌在脸颊上，"这玉璧缺角，是我太爷爷当年在黄天荡抗金时崩裂的。"她转向森川，用日语冷笑，"你们以为用樱花香膏就能掩盖炸药味？"

老槐树下，振华握着桂兰的手跃进地道。身后传来何云巧的喊声："替我把玉璧交给新四军！就说韩家后人没给祖宗丢脸！"枪声、爆炸声、樱花香与硝烟混在一起，振华忽然想起算命瞎子的话："双生劫，一劫破家，一劫救国。"

桂兰摸着洞壁上重新清晰的"振兰同心"刻痕，忽然哭着笑起来。那截摔碎的槐木簪子里，掉出张泛黄的纸条，是何云巧的字迹："槐木可生火，蒲公英可传种，望君携此二物，代我看遍光复后的芙蕖镇。"

地面传来剧烈震动，老槐树的新弹孔里，又一朵蒲公英挣出焦黑的伤口。绒毛载着带血的情报纸、碎玉片与槐木渣，飞向被晨曦染透的天空。叶振华攥紧桂兰的手，听见远处传来太湖游击队的冲锋号——比任何空袭警报都要清亮，都要充满希望。

何云巧的马车终究没等来黎明。当森川少佐的军刀刺穿她的胸膛时，她看见老槐树的影子投在地面，像面展开的军旗。怀中的定时器显示还有三分钟，樱花香膏混着鲜血，在她领口洇成朵红色的花——比任何嫁妆都要鲜艳，都要壮烈。她用尽最后力气敲出摩斯密码，那是古城方言的童谣：「老槐树，根深长，杀倭寇，保家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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