子时的梆子声穿透孤儿院漏风的窗棂时，杨思辉正对着铜镜拆解腕上的红绳。那是七岁那年从井里捞上来的，绳结里缠着半片鱼鳞状的金属，此刻在月光下泛着冷蓝的光，像一块冻住的眼泪。镜中的少年肩骨嶙峋，锁骨下方隐隐有淡青色的纹路，自右肩斜斜爬向左腰，宛如一道未愈合的闪电——那是十二岁在废弃水电站被钢筋划破的旧伤，却在每次死劫后生出新的肌理，如今竟隐隐勾勒出斗勺的形状。

“思辉，睡了吗？”王嬷嬷的声音隔着门板响起，带着某种刻意压低的颤抖，“李婆婆送了碗长寿面，加了桂花糖。”

少年指尖一颤，红绳“啪”地断成两截。金属鳞片掉在青石板上，发出玉器相击的清响。他没应声，只是盯着镜中自己的眼睛——右瞳深处，一枚淡金色的星芒正在瞳孔边缘缓缓旋转，如同有人用细笔在水墨里点染金粉。这是第七次死劫后的变化，从上个月在水库溺水醒来，这枚“贪狼星”的符印便开始在眼底生根，随着呼吸明灭不定。

窗外的老槐树突然剧烈摇晃起来，不是风动。杨思辉猛地转头，只见树影间浮起无数萤火般的光点，它们不是向上飞，而是逆着重力坠入地面，在墙根处聚成一道流动的光河。光河里浮现出模糊的人脸，有哭嚎的，有狂笑的，还有无声翕动嘴唇的，像一部快进的默片。他认得这些面孔——是过去十八年里，每次死劫时在濒死边缘见过的“观众”，他们总在黑暗里睁着磷火般的眼睛，看着他如何从鬼门关爬回来。

“轰隆——”

一声闷响从地底传来，孤儿院的青砖地缝里渗出缕缕白烟。杨思辉闻到一股混杂着檀香和铁锈的怪味，像极了去年在城隍庙后殿闻到的气味——那天他帮王嬷嬷送棉衣，无意间撞开了锁着的偏殿，里面供奉的不是神像，而是一口被符文缠绕的黑棺。

“思辉！开门！”王嬷嬷的声音陡然拔高，带着哭腔，“李婆婆她……她不对劲！”

少年猛地拉开门闩，眼前的景象让他瞬间僵住。月光下的庭院里，李婆婆佝偻着背站在井台边，满头白发无风自动，像一团散开的棉絮。她手里捏着那碗长寿面，面条却诡异地悬浮在碗口三寸处，每根面条都泛着珍珠般的光泽，上面清晰地映出一个个扭曲的人脸。更骇人的是她的眼睛——本该是瞳孔的位置，此刻却滚动着两枚铜钱大小的符文，正是他右眼里那枚贪狼星的镜像。

“来了……”李婆婆的声音不再是平日的沙哑，而是男女莫辨的重叠音，“北斗第七劫，贪狼化忌，魂归紫府……”

话音未落，井台突然迸裂出蛛网般的裂纹。杨思辉感到一股巨大的吸力从井底传来，仿佛有只无形的手攥住了他的脚踝。他低头看向自己的胸口，那道斗勺状的纹路正在疯狂发烫，淡青色的光芒透过单薄的衣衫溢出，在地面投下晃动的星图。庭院里的光点越来越密集，它们不再是模糊的人脸，而是化作一个个手持兵器的虚影，有穿盔甲的武士，有披袈裟的僧人，还有赤身裸体的野人，他们围着井台列成圆阵，口中发出非人的低吼。

“闭上眼睛！”王嬷嬷突然从身后抱住他，声音抖得像秋风中的落叶，“别看井里！你娘说过……十八岁生日不能见阴水！”

娘？杨思辉的意识猛地一震。这个词像把生锈的钥匙，突然撬开了记忆深处的暗门。他想起模糊的襁褓中，有个女人用带血的指尖在他眉心画符，她的眼睛里有和李婆婆此刻一样的符文，只是颜色更深，像凝固的血。

井底传来“哗啦啦”的水声，不是井水，而是某种更粘稠的液体翻涌的声音。杨思辉感到鼻腔里涌入浓烈的腥甜，仿佛整口井都变成了血池。他忍不住低头，只见裂开的井口下方，漆黑的井水里浮起一张巨大的人脸——那是一张由无数细小符文组成的脸，每道符文都在蠕动，像成千上万条银色的小蛇。人脸的眼睛位置，正是他和李婆婆眼中的贪狼星符印，此刻正死死锁定着他。

“破！”

李婆婆突然发出一声暴喝，手中的面碗猛地砸向井台。悬浮的面条骤然爆裂，化作万千光点射向井口的符文人脸。那些光点触碰到人脸的瞬间，发出玻璃碎裂的声响，符文小蛇纷纷蜷曲着坠入井底。但下一秒，更多的符文从水下涌出，组成一张更大的嘴，朝着杨思辉的方向咬来。

“快走！去藏经阁！”王嬷嬷拽着他就往后院跑。孤儿院的藏经阁是座废弃的佛堂，平时堆满了旧棉被，此刻却透出异样的金光。杨思辉踉跄着跟在后面，胸口的斗勺纹路越来越烫，几乎要灼穿皮肉。他能感觉到，每一步跑动，地面下都有对应的符文亮起，像有人在大地这张巨纸上绘制星图。

藏经阁的木门没有上锁，推开时扬起一阵灰尘。但灰尘在接触到杨思辉的瞬间，突然化作金色的光点，在空中排列成残缺的梵文。佛堂中央的蒲团上，端坐着一个熟悉的身影——正是七岁那年在井边用拂尘点化他的神秘老人。此刻老人身上的灰布衫泛着丝绸般的光泽，他面前的供桌上没有香炉，只有一个盛满清水的铜盆，水面上漂浮着七枚米粒大小的星芒，正是北斗七星的形状。

“等你很久了，卷帘。”老人的声音不再是沙哑的乡音，而是带着钟磬般的回响。他抬起头，杨思辉这才发现，老人的双眼竟是空的，眼窝里旋转着银河般的光带，“第七劫，贪狼噬主，你体内的神骨该醒了。”

话音未落，老人伸出枯瘦的手指，轻轻点向铜盆里的水面。七枚星芒突然同时亮起，化作七道光束射向杨思辉的眉心。剧痛瞬间席卷全身，仿佛有七把烧红的锥子同时凿入颅骨。他惨叫着跪倒在地，眼前炸开无数光怪陆离的景象：

- 【天庭的琉璃殿上，一个穿卷帘袍的童子正捧着玉轴经文，殿外传来雷部天将的怒吼。】

- 【幽暗的忘川河边，一条巨蟒盘绕在三生石上，蛇信子吞吐间，映出他今生溺水的画面。】

- 【母亲疯癫的眼神里，闪过无数破碎的符文，她抓着他的手按在自己胸口，那里有和他一模一样的斗勺纹路。】

“啊——！”杨思辉猛地抱头，右眼里的贪狼星符印突然爆发出刺目的金光。他感觉有什么东西从身体深处挣脱出来，沿着脊椎向上攀爬，带来麻痒又剧痛的快 感。低头看向自己的双手，皮肤下的血管正泛着淡青色的光，沿着北斗七星的轨迹蔓延，从指尖一直延伸到后颈。

“时辰到了。”老人的声音仿佛从遥远的星空传来，“看这水，里面有你该知道的答案。”

杨思辉挣扎着抬起头，看向铜盆里的水面。此刻水面不再平静，而是像放映机般浮现出动态的画面：孤儿院的井台正在坍塌，李婆婆站在废墟中央，周身环绕着无数符文，她的身体正在化作光点消散；王嬷嬷跪在地上，手里捧着一块刻着星图的玉佩，泪水滴在玉佩上，竟化作朵朵莲花；而更远处的天空，乌云翻涌间，隐约可见一座悬浮的宫殿，宫殿飞檐上挂着的铃铛，正发出与他心跳同步的声响。

“这是……劫尘局？”杨思辉喃喃自语，这个词突然从记忆深处蹦出，带着金属般的冷硬感。他想起十二岁在水电站看到的记忆碎片，那个偷阅《因果经》的卷帘童子，似乎就是在逃避这个局。

“佛道设局，天命为棋。”老人伸出手指，在水面上轻轻一划，画面瞬间切换成阎罗殿的景象，十殿阎王分列两侧，手中的生死簿上，他的名字被朱笔圈了七圈，“但局中亦有变数，你的凡心未死，神骨已醒，这便是破局的关键。”

突然，整个藏经阁剧烈震动起来。屋顶的瓦片纷纷碎裂，一道金光从天际垂直落下，正好穿过屋顶的破洞，照亮了杨思辉的全身。他感到后颈一阵剧痛，仿佛有什么东西破土而出。伸手一摸，摸到一片冰凉的鳞片——不是金属，而是从皮肤里长出来的，形状竟和腕上那截红绳里的鳞片一模一样。

“北斗贯顶，七劫圆满。”老人的身影开始变得透明，他抬手一指，铜盆里的七枚星芒突然飞入杨思辉的体内，沿着血管汇入胸口的斗勺纹路，“记住，真正的劫不是生死，而是你信不信自己能破局。去吧，末法时代的钟，已经为你而鸣了。”

话音落下的瞬间，老人化作万千光点消散。杨思辉猛地站起身，胸口的斗勺纹路此刻已完全变成金色，每颗星芒都在独立旋转，发出细微的蜂鸣。他走到藏经阁门口，只见外面的庭院已完全变了模样：老槐树化作一株燃烧着金色火焰的梧桐树，井台的废墟上长出一朵巨大的七彩莲花，李婆婆消散的地方，留下一枚刻着“劫尘使者”的玉牌，正在月光下微微发烫。

远处的钟楼敲响了十二下，正好是他十八岁的生日。杨思辉抬起头，看见夜空中的北斗七星异常明亮，其中贪狼星的位置，正有一道金色的流光缓缓划过，像有人用星辰的血，在天幕上写下一个未完成的符。

他低头看了看手中的玉牌，又摸了摸后颈新生的鳞片。右眼里的贪狼星符印此刻已与瞳孔融为一体，看向天空时，能清晰地看见星与星之间连接着透明的丝线，那些丝线一直延伸到大地深处，连接着无数发光的点——那是众生的执念，也是劫尘局的脉络。

“末法时代……”杨思辉喃喃道，握紧了手中的玉牌。牌面上的纹路突然亮起，在他掌心投射出一行流动的梵文：“七死轮回，非为证道，乃为破局。”

夜风卷起他的衣角，露出锁骨下方那道已然化作金色星图的疤痕。此刻的他还不知道，这场十八岁生日的异象，只是掀开了劫尘局的冰山一角。更不知道，当他转身走向那朵七彩莲花时，身后的藏经阁里，王嬷嬷正将那块刻着星图的玉佩放入一个包裹，包裹上写着三个字——杨思辉。而包裹的最底层，压着一张泛黄的纸，上面用鲜血写着：“卷帘归位，劫尘开启，佛道博弈，人皇何从？”

北斗七星在头顶闪烁，第七劫的余波尚未平息，属于“劫尘使者”的真正旅程，才刚刚开始。而此刻的杨思辉，只觉得胸口的星图正在发烫，仿佛有什么东西，正从亿万光年外的星域，沿着那些透明的丝线，急速向他靠近。那是宿命的牵引，也是破局的钥匙，更是……来自三界之外的凝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