雨，瓢泼而下。

崔明远与陆长风的身影在连绵的屋脊上疾掠，如两道融入墨夜的青烟。身后，王府侍卫的呼喝与火把的躁动红光被重重雨幕和曲折街巷迅速吞没、拉远。冰冷的雨水砸在瓦片上，激起一片迷蒙的白雾，却也完美地冲刷掉了他们留下的最后一点痕迹。

两人最终落在一处废弃钟楼的顶层。腐朽的梁木散发着潮湿的霉味，残破的窗棂灌进带着水腥气的风。这里视野开阔，能俯瞰大半个沉寂在雨夜里的楚江府。

陆长风摊开手掌，那枚小巧的贝壳形玉佩静静躺在他掌心，幽蓝的光泽在黑暗中微弱却执着地闪烁着，背面“听潮阁”三个篆字清晰可辨。雨水顺着他冰晶覆盖的右臂滑落，滴在积尘的地板上，发出轻微的“嗒”声。

“听潮阁…”崔明远伸出修长的手指，轻轻拂过玉佩冰凉的边缘，指尖未染一丝水渍，“销金窟，百晓生，亦正亦邪，手眼通天。白小梅是听潮阁的人？”

“八九不离十。”陆长风的目光落在玉佩上，异色双瞳映着那点幽蓝，“听潮阁的‘踏雪使’，专司探秘取物，行踪诡秘，轻功独步。白小梅的身法路数，对得上。只是…”他话锋微顿，从怀中取出那颗温玉珠。

宝珠在黑暗中自行散发出柔和的七彩光晕，珠内那幅微缩的归墟海图若隐若现。更奇异的是，当陆长风将玉佩靠近温玉珠时，玉佩上的蓝光骤然明亮了几分，与珠光隐隐呼应。

“这玉佩与宝珠，同源。”崔明远断言，眼神锐利如刀，“非金非玉，触手生温，纹理天成如浪涌，是深海之物。听潮阁…鲛人泪…归墟海图…看来这潭水，深得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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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同一时刻，城南破败的龙王庙。**

湿透的白小梅蜷缩在残破神像后的阴影里，牙齿因寒冷和紧张而微微打颤。她小心地解开紧束的夜行衣领口，露出右腕内侧那个贝壳形的淡蓝色胎记。此刻，这胎记正微微发烫，散发出与温玉珠相似的、极其微弱的光晕。

她将耳朵紧紧贴在冰冷的泥地上，倾听着远处追兵的动静渐渐远去，才敢大口喘息。怀里的温玉珠隔着湿透的衣料，传来一种奇异的脉动，温暖而宁静，奇异地抚平了她狂跳的心脏。她忍不住再次将它掏出，捧在掌心。

珠光柔和，映亮她苍白的脸和那双写满惊悸的杏眼。就在她凝神细看的瞬间，珠内的七彩光晕似乎微微荡漾了一下，一个极其缥缈、如同来自深海回音般的低语，毫无征兆地在她脑海深处响起：

“归…墟…”

白小梅浑身一僵，手猛地一抖，温玉珠差点脱手！那声音空灵古老，带着无法言喻的悲伤与呼唤，直击灵魂！她猛地攥紧珠子，心脏几乎跳出胸腔。是幻觉？还是这珠子…真有灵性？

“谁？！”她惊疑不定地低喝，声音在空旷破败的庙宇里激起空洞的回响。无人应答，只有庙外凄厉的风雨声。她死死盯着温玉珠，那低语却再未出现，仿佛刚才只是她的惊魂一梦。

她靠着冰冷的泥塑神像滑坐下来，疲惫如潮水般涌来，却毫无睡意。指尖无意识地摩挲着温玉珠光滑的表面，一个深埋心底的画面不受控制地浮现——那是师父临终前枯槁的手，颤抖着指向南方的大海，浑浊的眼睛里燃烧着最后一点执念：“珠…找到…家…” 师父身上，有着和她一模一样的贝壳胎记。

家？她的家，难道在传说中那虚无缥缈的归墟？这温玉珠，是钥匙？还是…引路的灯？

翌日，楚江府衙。气氛凝重如铁。

楚江王李恪端坐主位，面沉似水。这位以军功封王、执掌南方水陆要冲的实权亲王，此刻周身散发的低气压让堂下所有官员噤若寒蝉。王府侍卫统领，昨夜那虬髯大汉周猛，单膝跪地，额头冷汗涔涔。

“一夜！整整一夜！”李恪的声音不高，却字字如冰锥，“全城戒严，掘地三尺，竟连个女飞贼的毛都没摸到？周猛，你这差事当得可真是好啊！”

周猛头垂得更低：“属下无能！那女贼狡猾异常，身法诡异，所用迷烟更是闻所未闻，中者如痴如醉…刑部崔侍郎昨夜亦在现场附近，想必…”

“想必什么？”李恪目光如电，瞬间刺向一旁静立的崔明远，“崔侍郎，你昨夜身在何处？可曾见到那胆大包天的女贼？”

崔明远一身深绯官袍，气度沉凝。他微微躬身，语调平稳无波：“回禀王爷，下官昨夜确在城南一带查访一桩旧案线索，闻听王府示警，即刻赶往。惜乎贼人狡诈，雨夜难行，待下官赶到冲突之地，只余空巷冷雨，贼踪渺然。”他抬起眼，目光坦荡，“下官已命府衙所有捕快、眼线全力协查，并通传附近州府水路关隘，严加盘查。”

李恪盯着崔明远，锐利的目光似要穿透他的心思。片刻，他冷哼一声：“罢了！那女贼既能神不知鬼不觉盗走温玉珠，自非庸手。传本王令！”他声音陡然拔高，带着不容置疑的杀伐之气，“凡能提供女贼线索者，赏千金！擒获或格杀者，赏万金，授王府卫率之职！本王倒要看看，这江湖，有几个脑袋够本王砍的！”

“是！”周猛与堂下众将轰然应诺，杀气腾腾。

崔明远面上不动声色，心中却如明镜。王府如此大张旗鼓，与其说是追贼，不如说是宣告温玉珠的价值，将水彻底搅浑。真正的猎手，往往隐在暗处。他目光扫过王府属官队列，一个细节落入眼中：负责王府珍玩采买、登记造册的太监总管赵德，脸色苍白异常，眼神闪烁，袖袍下的手指正神经质地微微颤抖。

城南，一家挂着褪色“陈记杂货”幌子的当铺后堂。

陆长风换了一身不起眼的青布短打，像个寻常的江湖客。他坐在油腻的方桌旁，指尖无意识地轻叩桌面，对面是当铺真正的老板，一个精瘦干瘪、眼珠却异常灵活的老头——江湖人称“地老鼠”的陈三。

“听潮阁…”陈三嘬着旱烟，眯着眼，烟雾缭绕中慢悠悠地开口，“陆爷，您这单活儿可烫手啊。听潮阁的买卖，向来神龙见首不见尾，规矩大得很。”

“规矩再大，也要吃饭喝水，采买销赃。”陆长风的声音没什么起伏，指间却多了一枚边缘锋利的金叶子，轻轻压在桌上，“白小梅昨夜刚做完一票大的，总要喘口气，更要寻路出货或传讯。她最后消失在城南，这里，是你的地头。”

陈三的小眼睛在金叶子上溜了一圈，嘿嘿一笑：“陆爷爽快。听潮阁在楚江府的暗桩，明面上有三处：城西‘醉月楼’，城东‘博古斋’，还有…就是这城南码头‘福兴鱼栏’。”他压低声音，“不过，昨夜事发后，醉月楼和博古斋都静得反常，倒是那福兴鱼栏…天还没亮透，就有几只‘信鸽’扑棱棱往北边飞了，脚环看着眼生，不是本地路子。”

“北边？”陆长风眼神一凝。不是出海，反而向北？

“还有，”陈三凑近些，一股浓重的烟味扑面而来，“王府那位管库的赵公公，前几日鬼鬼祟祟来过一趟，当了件宫样的小玩意儿，不值大钱。怪的是，他随口问了一句…问小的收不收‘南海大珠’，还比划了个鹅卵大小，那神情，啧啧…”

王府管库太监私下打探温玉珠行情？陆长风眸中寒光一闪。王府的水，果然深不可测。他指尖一弹，那枚金叶子无声地滑到陈三手边。

“盯着鱼栏。任何风吹草动，老地方留记号。”

府衙签押房内，烛火通明。

崔明远面前摊着数份卷宗和几样零碎物件：一枚沾着微量粉色药末的瓦砾碎片（昨夜从白小梅逃脱的屋顶取得）、一份王府近三个月珍玩入库记录抄本、还有一张绘制精细的楚江府水陆码头布防图。

他的手指划过入库记录上“温玉珠”条目旁一个不起眼的朱批小字：“验：虹光引安”。字迹工整，正是那赵德的手笔。昨夜白小梅触动“虹光引”机关，显然对此毫无防备，说明她事先并不知此机关存在——要么是听潮阁的情报有重大疏漏，要么…就是这机关是近期才秘密加装的！赵德身为管库太监，必然知晓。

“大人！”一名心腹捕快悄无声息闪入，低声禀报，“查清了。昨夜三更前后，只有三只‘灰背信鸽’从城南福兴鱼栏方向飞出城，往北。驯养这种鸽子的，城里只有两家，其中一家‘永顺鸽行’的小伙计说，半个月前，有人高价订了一批这种鸽子，要求脚环特制，接头取货的…是个面白无须、说话有点尖细的中年人，给了双倍的封口费。”

面白无须，声音尖细！崔明远眼中精光爆射。赵德！又是他！订制信鸽，时间恰好在温玉珠被加装“虹光引”机关前后！这绝非巧合！

“还有，”捕快继续道，“卑职带人暗查了赵德在城西的外宅。邻居说，前日深夜，曾听到短暂激烈的争吵声，似乎有个女人声音。卑职在宅后暗渠里，捞到了这个。”他递上一小块被水泡得发白的锦缎碎片，上面绣着半片精致的贝壳纹样——与白小梅遗落的玉佩纹路，如出一辙！

听潮阁的人，与王府管库太监私下接触！是在交易情报？还是…另有图谋？崔明远捏着那枚锦缎碎片，指尖传来冰冷的湿意。所有线索如同无数暗流，正汹涌地汇向一个漩涡的中心——温玉珠，以及它背后那深不可测的“归墟”之谜。

他霍然起身，走到窗边，推开一条缝隙。夜雨已停，湿冷的空气涌入。他望向城南码头方向，那里灯火星星点点，如同蛰伏的兽眼。陆长风此刻，应当已潜入那片区域。

突然，一阵极细微、却异常熟悉的寒意波动自身后传来，仿佛一块无形的寒冰投入心湖。崔明远猛地转身，目光落在桌案一角——那里静静放着一个不起眼的黑檀木盒。盒内，是陆长风为方便联络而留下的一块子母寒玉符。此刻，那枚子符正散发出幽幽的蓝光，忽明忽暗，频率急促！

陆长风在示警！他遭遇了强敌！

崔明远脸色骤变，一把抓起桌边的佩剑“青霜”，身形如电，撞开房门，瞬间融入浓重的夜色之中，直扑城南码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