枯树林的边缘，积雪覆盖着虬结的树根。

一个身影缓缓踱出，仿佛是从枯木的阴影中凝结而成。

他身着一件宽大的灰色长袍，兜帽压得很低，遮住了大半张脸，只露出一个干瘪发青的下巴和两片毫无血色的薄唇。

周身缭绕着一股粘稠、阴冷的鬼气，与邪尸王那暴戾的怨气截然不同，却更显深沉诡谲。

袍袖下的双手枯瘦如同鹰爪，皮肤紧贴着骨头，仿佛一具行走的干尸。

男人站定，隔着风雪与莫鑫遥遥相对，一股无形的压力弥漫开来。

“炼制邪尸王，操纵那不成器的尸鬼，算计柳家，引黄鳝鬼截取镇民气运…”

莫鑫的声音平淡无波，却如同冰冷的刀锋，精准地剖开层层迷雾。

“桩桩件件，皆系你手。藏头露尾，倒会搅弄风雨。”

灰袍男子发出一阵如同砂纸摩擦般的低笑，那笑声里没有丝毫温度。

“不错。本想借这条蠢笨的黄鳝，替我承受天谴，截取那点可怜的气运滋养尸王，待它大成，也算一桩助力。可惜…”

男子微微抬起下巴，兜帽下的阴影似乎锁定了莫鑫，“被你搅了局。”

一旁蜷缩在雪地里装死的大黄鳝猛地一哆嗦！

它巨大的独眼瞪圆了，回忆起当初那个“算命先生”闯入它泥潭时的场景。

那尸鬼硬闯它布下的禁制，丢给它一卷散发着邪气的皮卷，上面记载着掠夺生灵气运、嫁祸天谴的阴毒法门！

原来这一切，都是眼前这个灰袍鬼物的算计！

它差点就成了替死鬼！

“借刀杀人，坐享其成，倒是你们阴宗一贯的腌臜手段。”莫鑫嘴角勾起一丝冰冷的嘲弄。

“让这蠢物替你承受天劫反噬，你躲在幕后窃取气运滋养邪尸王。算盘打得不错，可惜，碰到了我。”

“啪！啪！啪！”灰袍男子竟轻轻鼓起掌来，那干枯的手掌相击，发出空洞的脆响。

“精彩！不愧是能识破尸王根脚，又能轻易毁去它的人物。不错，”

男人声音里带着一丝阴冷的自傲。

“我正是阴宗门下。借这山野之地流传的嫁木神传说，行瞒天过海之事，以少女怨魂为薪柴，炼制尸王。若非你横插一手，此地早成我阴宗一处血食牧场！”

“阴…阴宗？！”大黄鳝惊得差点从雪地里弹起来！

这个名字在它有限的妖界认知里，代表着极致的疯狂、残忍和神秘！

行事诡秘莫测，手段狠辣绝伦，是连许多积年老妖都避之不及的存在！

黄鳝鬼巨大的身躯筛糠般抖了起来，连断体处的剧痛都忘了，只剩下深入骨髓的恐惧。

“阴宗…”莫鑫重复着这两个字，眼神骤然变得幽深无比，仿佛穿透了百年的时光尘埃。

“仇克兴…还没死透吗？”

“嗯？”灰袍男子鼓掌声戛然而止！

兜帽下的阴影剧烈地波动了一下，那股阴冷的鬼气都出现了瞬间的凝滞！

他猛地抬头，兜帽下两点猩红的光芒死死盯住莫鑫，声音第一次带上了无法掩饰的震惊和…一丝不易察觉的惊悸：“你…你怎知老祖真名？！”

莫鑫的眼神冰冷，如同在审视一件陈年的垃圾：“明朝嘉靖年间，他助那昏君炼制邪尸王，意图长生，引得道门震怒，数位得道高人血洒皇城，才将其诛灭大半。事后他为泄愤，更屠戮一城生魂，铸就阴将凶名。”

“当年我便说过，此獠当诛。可惜，他滑溜得紧，竟让他假死脱身…原来，是躲到阴沟里，弄出个阴宗苟延残喘。”

“很好，省得我再去寻他。”

这番话如同惊雷，炸得灰袍男子心神剧震！

眼前这人，竟知晓如此隐秘！

甚至…语气中带着一种俯视历史的淡漠！

他强压下翻腾的心绪，猩红的鬼眼死死盯着莫鑫那年轻得过分的脸孔，惊疑不定。

“你…你到底是何人转世？！竟能知晓这等秘辛！”

莫鑫却只是平静地看着他，报出了那个名字：“莫鑫。”

“莫鑫？”灰袍男子低声重复，在记忆中疯狂搜索。

这个名字…似乎并无特别之处。

那些传说中的老怪物，没有叫这个名字的。

男人紧绷的心弦略微一松，随即涌起一股被愚弄的恼怒。

看来只是个机缘巧合看过些上古秘闻的愣头青！

竟敢在他阴宗门人面前大放厥词！

“哼！”灰袍男子冷哼一声，兜帽下的猩红鬼眼凶光毕露，粘稠的鬼气如同活物般在他周身翻滚起来，一股强大的威压锁定了莫鑫。

“管你是真神还是假鬼！坏我阴宗大计，知晓老祖秘辛，便是死罪！小子，现在跪下，朝西南方向——我阴宗祖庭所在——磕上九十九个响头，自废修为，本座或许能留你一个全尸！否则…桀桀…定叫你后悔来到这世上！”

“西南？”莫鑫眉头微挑，似乎确认了什么。

下一刻！

金光！

一道纯粹、凝练、快到超越了思维极限的金色光芒，毫无征兆地在灰袍男子脖颈间一闪而逝！

时间仿佛凝固了一瞬。

灰袍男子脸上狰狞的威胁表情还凝固着，兜帽下的猩红鬼眼中却充满了极致的茫然和难以置信。

男人甚至没能感觉到一丝痛楚。

噗通。

那颗戴着兜帽的头颅，从脖颈上平滑地滑落，掉在厚厚的积雪中，溅起几朵微小的血花。

无头的腔子依旧挺立着，断颈处喷出的并非鲜红血液，而是浓稠如墨汁、散发着恶臭的黑气！

紧接着，不等那无头尸身倒地，莫鑫屈指一弹。

一点米粒大小的金光激射而出，落在尸身上。

“嗤——！”

如同烈火烹油！

那具蕴含着强大鬼气的尸身连同地上的头颅，瞬间被炽烈的金光包裹、吞噬！

没有惊天动地的爆炸，只有一种无声无息的、彻底的湮灭！

金光散去，原地只留下一片焦黑的痕迹和袅袅青烟，连半点灰烬都未曾留下。

那令人作呕的鬼气，也随之消散无踪。

“咕咚！”大黄鳝艰难地咽了一口混合着血沫的粘液，巨大的独眼瞪得几乎要裂开，看着那缕青烟，浑身抖得如同风中的落叶。

它猛地反应过来，用尽全身力气嘶声力竭地谄媚尖叫：“大神威武！神威无敌！弹指间灰飞烟灭！阴宗宵小，不堪一击！小的对您的敬仰…”

“闭嘴。”莫鑫淡淡两个字，瞬间掐灭了黄鳝鬼所有的马屁，它巨大的头颅立刻像鹌鹑一样缩了起来。

莫鑫的目光转向这条瑟瑟发抖的巨大黄鳝，声音听不出喜怒：“你虽非主谋，却也是帮凶。一念之差，贪图捷径，险些堕入鬼道，万劫不复。”

“大神饶命！大神饶命啊！”黄鳝鬼吓得魂飞天外，巨大的头颅拼命在雪地里磕碰，发出沉闷的咚咚声。

“小的…小的也是一时糊涂！被那阴宗的邪法蒙了心窍！小的本性不坏！真的不坏啊！”

小的在这山里修炼几百年，连只兔子都没吃过！”

“上有八百岁的老母要奉养，下有…下有几百颗未孵化的卵要照顾！小的…小的现在又只剩半截身子，是个残废…求大神开恩！饶小的一条贱命！小的愿意当牛做马，鞍前马后…”

黄鳝鬼语无伦次，涕泪横流，把能想到的求饶词一股脑倒了出来。

“聒噪！”莫鑫一声低喝，黄鳝鬼立刻噤声，巨大的独眼惊恐又可怜地望着他。

莫鑫看着它那副狼狈又透着几分蠢笨的可怜相，眼中闪过一丝极淡的、近乎无奈的神色。

“罢了。念你本性尚存，灵智初开便遭邪法蛊惑，又遭此重创，也算受了惩戒。”

他顿了顿，目光如炬，仿佛看穿了黄鳝鬼体内妖力的流转。

“你修炼之法粗陋，根基不稳，强冲瓶颈，已伤及本源，若无外力，百年内必化枯骨。”

黄鳝鬼巨大的独眼中瞬间爆发出难以置信的狂喜和希冀之光！

莫鑫不再多言，抬手对着黄鳝鬼巨大的头颅隔空一点。

一点柔和却蕴含着玄奥道韵的金光，如同水滴般没入黄鳝鬼的眉心。

“嗡——！”

黄鳝鬼庞大的身躯猛地一震！

一股难以言喻的暖流瞬间席卷了它断裂的残躯和枯竭的妖丹！

困扰它多年的修炼瓶颈，那些淤塞的经脉，受损的本源，在这股温和又磅礴的力量梳理下，竟以肉眼可见的速度在修复、贯通！

一种前所未有的清明和通透感充斥了它的神魂！仿佛拨云见日，前路豁然开朗！

巨大的狂喜和感激如同潮水般淹没了它！它刚想再次叩拜谢恩，却发现眼前风雪依旧，哪里还有那位黑衣大神的踪影？

只有一道平静而威严的声音，仿佛直接烙印在它的神魂深处，在呼啸的风雪中清晰地回荡：

“好生修炼，固守本心。此地山灵水秀，正可滋养妖元。他日若得造化，当造福一方，以赎前愆。若再生邪念…天雷之下，形神俱灭。”

声音袅袅散去。

大黄鳝巨大的独眼中滚出浑浊的泪水，它挣扎着用仅剩的前半截身躯，朝着柳林镇下山的方向，深深地、无比虔诚地伏下头颅，在雪地上重重地磕了三下。

“小妖…谨遵大神法旨！永世不忘再造之恩！”

它抬起头，最后看了一眼山下镇子朦胧的灯火，巨大的独眼中再无恐惧和谄媚，只剩下一种沉静和坚定。

不再犹豫，扭动着残躯，朝着更深、更远的莽莽大山深处，缓缓游去。

风雪很快掩盖了它留下的痕迹。

莫鑫站在高高的山崖之上，单薄的黑衣在风中猎猎作响。

他抬起头，望向铅灰色的天穹。

不知何时，那下了整整一夜的鹅毛大雪，已经停了。

厚重的云层散开些许缝隙，露出一线惨淡的微光。

然而，风却更加凛冽，如同无数把冰冷的刀子，刮过山峦，掠过枯枝，发出尖锐的呜咽，卷起地上残留的雪沫，吹得人骨髓生寒。

天地间一片肃杀。

雪停了，风却更冷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