雪,不知何时悄然停歇。
厚重的铅云裂开缝隙,一轮冷月悬于中天,清辉泼洒下来,将连绵的山峦、覆盖的积雪染成一片澄澈的银白。
山间骤然明亮,却也显得愈发清寂、空旷。
风声低回,卷起细碎的雪沫,如同叹息。
莫鑫的身影出现在山道拐角,步履沉稳,踏雪无痕。
转过一株虬结的老松,他脚步微顿。
前方不远处,那顶被遗弃在风雪中的惨白花轿,孤零零地歪在雪地里,如同一个巨大的、不合时宜的祭品。
而在轿前,一个单薄的身影茕茕孑立。
柳林艳依旧穿着那身粗劣的大红嫁衣,在清冷的月光下显得格外刺眼。
她呆呆地望着山下镇子零星黯淡的灯火,瘦削的双肩微微颤抖,两行清泪早已在冻得发青的脸颊上凝结成冰痕,又被新的温热泪水融化、冲开。
“为何还在此处?”莫鑫的声音不高,却在寂静的月下山谷中清晰可闻。
柳林艳像是受惊的小鹿,猛地一颤,转过身来。
看清是莫鑫,她眼中闪过一丝复杂的光芒,有劫后余生的庆幸,也有无边无际的茫然。
柳林艳张了张嘴,声音沙哑干涩,带着浓重的鼻音:“我…我不知道该去哪里…” 世界如此之大,却没有一寸能容她安心立锥的土地。
莫鑫走近几步,月光落在他沉静的脸上,也照亮了柳林艳眼中那深不见底的惶惑。“此间事了,天地广阔,何处不可容身?莫鑫语气平淡,如同在陈述一个再简单不过的道理。
“山野市井,江南漠北,只要双脚能至,皆可去得。”
柳林艳怔怔地望着他,目光在他脸上逡巡,最后落在他那双深邃如寒潭的眼眸上。
那双眼睛…太奇怪了。
平静得没有一丝波澜,却又仿佛蕴藏着看透世事的沧桑和难以言喻的力量。
她下意识地避开了那目光,低下头,声音更低:“家里…亲戚?早就没了…爹娘走后,那些叔伯…避我如蛇蝎…”
她说不下去,只是死死咬着下唇,强忍着不让更多的委屈决堤。
“你父母之死,非你之过。”莫鑫的声音依旧平淡,却带着一种奇异的穿透力,直抵柳林艳混乱的心底。
“是邪修觊觎你命格特殊,暗施手段,抽离气运,方致他们油尽灯枯。”
“你无需自责,更无需背负他人愚昧强加的罪孽。”
柳林艳猛地抬头,眼中充满了难以置信的震惊!
困扰她多年的噩梦,压垮她脊梁的灾星之名…竟是这样?!不是她克死了父母?是…是有人害他们?!
“你…你是道士?”她下意识地问,眼前这个神秘青年,似乎只有传说中的降妖除魔之士才能解释。
莫鑫微微摇头,嘴角似乎勾起一丝极淡的弧度:“不是。只是个…普通人。”
说完,他不再停留,转身便朝着下山的方向走去。
“等等!”
柳林艳如梦初醒,看着那即将融入月下山影的黑色背影,一股巨大的恐慌攫住了她。
她几乎是踉跄着扑上前,脚下厚重的积雪和累赘的婚裙让她险些摔倒。
她不管不顾地追上几步,声音带着哭腔和急切的恳求:“先生!您…您带我走吧!我无依无靠了,我不想荒废我的人生,你可以帮帮我吗?收我为徒。”
莫鑫脚步未停,声音随风飘来,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无奈:“我习惯独行。身边多个女子,打手诀的速度怕是要慢上三分。”
这拒绝的理由,古怪又带着点冷幽默。
“先生!先生!”
柳林艳不死心,提着沉重的裙摆深一脚浅一脚地在雪地里追赶,声音在寂静的山谷里回荡。
“您要去哪里?带上我吧!先生——”
……
山脚下,通往镇子的必经路口,此刻却并不平静。
十几个人影聚集在那里,手里或拿着锄头、柴刀,或举着火把。火光跳跃,映着一张张惊魂未定、写满恐惧的脸。
为首的正是镇长,裹着厚厚的棉袄,脸色阴沉得能滴出水来。
他身边,赫然是那几个抬花轿、侥幸逃下山的汉子,此刻正瘫坐在地上,语无伦次地讲述着山上的遭遇,声音抖得不成样子。
“…鬼!真的是鬼啊!那算命先生…不!那东西!它踮着脚飘着走!还…还一口咬掉了李老三的耳朵!生吃了!”
“还…还有个穿黑衣服的!他…他把那鬼当鞭子抽!把…把山都拍塌了!”
“后来…后来天上飘出来好多…好多白影子…吓死人了!”
人群一片死寂,只有火把燃烧的噼啪声和粗重的喘息。
恐惧如同冰冷的藤蔓,缠绕在每个人心头。
他们既不敢再上山查看,又不敢就这么散去,仿佛聚集在一起能带来一丝虚幻的安全感。
柳林艳跟着莫鑫走到能看清山脚人群的地方,脚步猛地顿住,脸色瞬间煞白!
她认出了镇长,更认出了那几个抬轿的!他们竟然守在这里!
“先…先生!”她下意识地抓住莫鑫一点衣角,如同抓住最后的救命稻草,声音带着抑制不住的颤抖,“他们…他们一定是等在这里抓我回去的!怎么办?”
莫鑫低头瞥了一眼那只因用力而指节发白的小手,语气依旧平淡:“跟着我,别松手。”
莫鑫脚步不停,径直朝着那群人走去。
柳林艳紧紧抓着他的衣角,心脏狂跳,几乎要从嗓子眼里蹦出来。
她闭上眼睛,等待着即将到来的怒骂和抓捕。
然而,什么也没有发生。
他们就这样,如同两道无形的影子,从镇长身边走过,从那些手持武器、满脸惊恐的镇民中间穿过。
那些人依旧紧张地张望着黑黢黢的山道,互相低声议论着山上的“鬼影”和“巨响”,对近在咫尺的两人竟似毫无察觉!
火把的光芒明明能照亮他们的脸,可他们的眼神却空洞地穿过了莫鑫和柳林艳的身体,仿佛那里只有空气。
直到彻底远离了那群人,柳林艳才敢睁开眼睛,回头望去,那群人依旧围在原地,像一群无头苍蝇。
她长长地舒了一口气,后背已被冷汗浸湿。
“先生…他们…他们怎么好像看不见我们?”她忍不住小声问,眼中充满了惊奇和后怕。
“一点小把戏。”莫鑫随口答道,脚步依旧平稳。
不多时,那盏在风雪夜中显得格外温暖的“老陈记”客栈风灯,再次出现在视野中。
莫鑫上前叩门。
门吱呀一声打开,店家老陈那张带着疲惫和忧虑的脸探了出来。
当他看到莫鑫身后的柳林艳时,眼睛瞬间瞪圆,嘴巴张得能塞进一个鸡蛋,脸上血色尽褪!
“柳…柳小姐?!”他失声惊呼,声音都变了调。
但这份震惊只持续了短短一瞬。
老陈毕竟是见过风浪的人,他猛地深吸一口气,浑浊的眼睛在柳林艳惨白惊惶的脸上和莫鑫平静无波的面容间飞快地扫视了几个来回,像是瞬间明白了什么。
老陈脸上的惊骇迅速褪去,取而代之的是一种复杂的、带着悲悯和决断的神色。
他猛地侧身让开门口,声音压得极低,却异常清晰:“快!快进来!外面冷!”
待两人闪身入内,老陈迅速关紧店门,插上门栓,背靠着门板,长长地喘了几口粗气。
他看着柳林艳,眼神里没有恐惧,只有深深的心疼和一种果然如此的了然。
“柳小姐,你没事就好…没事就好…”他喃喃着,声音有些哽咽,“当年若不是柳老爷仗义相助,我这把老骨头和小店,早就…早就没了!你放心,在我这儿,没人能动您一根汗毛!” 他拍着胸脯,语气斩钉截铁。
温暖的炉火驱散了身上的寒意,也稍稍安抚了柳林艳惊魂未定的心。
“楼上东头还有两间干净的客房,挨着的。柳小姐你住里面那间,安静些。被褥都是新晒过的,我这就再去拾掇拾掇,点上炭盆,驱驱寒气。”老陈手脚麻利地安排着,看向柳林艳的目光充满慈和。
“你安心歇着,有什么事,喊一声就成。”
安排好住处,老陈知趣地退下,将小小的厅堂留给了莫鑫和柳林艳。
炉火噼啪作响,映照着两人的侧脸。
“接下来,你有何打算?”莫鑫看着跳跃的火苗,打破了沉默。
柳林艳坐在炉边的小板凳上,双手紧紧抱着膝盖,仿佛这样才能汲取一点安全感。她沉默了片刻,似乎在积攒勇气,然后抬起头,眼中闪烁着一种微弱却坚定的光:“我…我想去云城。”
“云城?”
“嗯。”柳林艳用力点头,“爹…爹娘出事前,其实已经帮我联系好了云城的高中…他们说,镇上的学堂太小,想让我去外面…读更好的书…” 她的声音低了下去,带着浓重的鼻音,“爹…他其实一直…一直都想让我离开这里…走得远远的…”
她吸了吸鼻子,抬起头,鼓起勇气看向莫鑫,眼神里充满了小心翼翼的期盼和恳求。
“先生…您…您能送我去云城吗?我一个人…我怕…” 她不敢想象独自踏上遥远路途会遇到什么。
莫鑫的目光从炉火上移开,落在柳林艳写满希冀与不安的脸上。
他沉吟片刻,开口道:“我正好也要往西南方向去。”
那里是阴宗老巢的方向。
“云城,顺路。”
短短几个字,却如同天籁之音!
柳林艳眼中的忐忑瞬间被巨大的惊喜取代,泪水再次不受控制地涌了上来,她慌忙低下头,用袖子去擦,声音哽咽着:“谢…谢谢先生!谢谢您!”
“早些休息,明日一早动身。”莫鑫不再多言,起身走向自己的房间。
柳林艳看着他的背影消失在楼梯转角,才慢慢抬起头,望着炉火,脸上泪痕未干,嘴角却第一次,微微地、轻轻地向上弯起一个弧度。
山脚下。
“镇长…这…这都大半夜了…山上一点动静都没了…那…那些鬼东西会不会…”一个汉子牙齿打着颤,声音发飘。
“是啊,镇长…太冷了…要不…咱们先回去吧?守在这儿…也没用啊…”另一个附和着,裹紧了身上的破棉袄。
恐惧如同瘟疫蔓延。
镇长看着身边这群面如土色、瑟瑟发抖的镇民,再看看那如同巨兽蛰伏、吞噬了所有声音的黑暗山林,一股深深的无力感和寒意从心底升起。
他长长地、疲惫地叹了口气,挥了挥手,声音沙哑而颓然:
“散了吧…都散了吧…”
人群如蒙大赦,立刻骚动起来,纷纷转身,只想快点逃离这个不祥之地。
镇长站在原地没动,看着众人仓惶的背影,浑浊的老眼在火把光芒下闪烁着复杂的光。
他忽然提高声音,带着一种刻意的、安抚人心的腔调喊道:“等等!回去后,大家伙儿都凑点份子钱!咱们…给柳老爷立个庙!柳老爷生前是咱镇上的大善人,立个庙供奉着,也是咱的一片心意!保佑咱柳林镇平平安安!”
这提议立刻得到了众人稀稀拉拉、却无比赞同的回应。
“对对对!立庙!柳老爷是好人!”
“是该立庙!”
“镇长说得对!”
人群的脚步似乎都轻快了一些。用一座虚无缥缈的庙宇,安抚自己内心的恐惧,也博取一个不忘恩义的好名声,这笔“买卖”,在惊魂未定的镇民心中,显得无比划算。
很快,山脚下恢复了寂静,只剩下满地凌乱的脚印和几支熄灭的火把残骸,很快也被新落的薄雪覆盖。
……
破旧的长途大巴在颠簸的省道上摇晃着,发出沉闷的轰鸣。
窗外是飞速倒退的、覆盖着残雪的田野和光秃秃的树木。
柳林艳裹着一条厚厚的、从老陈那里借来的旧围巾,几乎把整张脸都埋了进去,只露出一双警惕又带着怯意的眼睛,小心地观察着车厢内零星的乘客。
她不敢说话,生怕被人认出。
身边的莫鑫则靠着椅背,闭目养神,对周遭的一切漠不关心,仿佛只是一个最普通的、疲惫的旅人。
七八个小时枯燥的旅程在柳林艳的紧张和莫鑫的沉寂中流逝。
下午两点半左右,大巴终于喘着粗气,驶入了云城嘈杂喧闹的汽车站。
下了车,城市的喧嚣和尾气味扑面而来。柳林艳深吸一口气,似乎要将这代表着自由和新生的空气吸进肺腑深处。
她很快拦下一辆出租车,拉开车门,对司机清晰地报出一个地址:“师傅,去汤品一品的南门。”
声音虽轻,却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镇定。汤品一品,云城有名的顶级别墅区。
仅凭这个地址,便无声地诉说着柳家曾经的财势以及柳老爷对这个独女倾尽全力的疼爱。
车子启动,汇入车流。莫鑫看着窗外飞速掠过的繁华街景,忽然开口:“钱财可还够?”
柳林艳愣了一下,随即点点头,眼中闪过一丝温暖和坚定:“够的。爹…他给我留了钱,在云城的银行里…足够我念完书,生活。”
她没有说具体数额,但那平静的语气背后,是柳老爷为女儿铺就的最后退路。
出租车在汤品一品那气派又低调的南门前停下。
修剪整齐的常青树,光洁的大理石路面,处处透着与喧嚣市区截然不同的宁静与矜贵。
柳林艳下了车,站在那扇象征着安全与新生的雕花铁艺大门前,转过身,看着也下了车的莫鑫。
阳光透过稀疏的云层洒下,落在她依旧有些苍白却焕发出生机的脸上。
“先生,”她看着莫鑫,眼中充满了真挚的感激和不舍。
“谢谢您送我回来。您…您进去坐坐吧?吃顿饭再走?我…我…” 她想说点什么来表达,却发现任何语言在此刻都显得苍白。
莫鑫的目光越过她,扫了一眼那幽静的别墅区深处,随即收回,落在柳林艳身上。他微微摇了摇头,语气平静无波,却带着一种告别的意味:“天下无不散之宴席。路,终究要自己走。”
他顿了顿,似乎想说什么,最终只是简单地吐出两个字:“保重。”
说完,他不再停留,转身便融入了人行道上熙熙攘攘的人流。
那身单薄的黑衣在阳光下显得有些格格不入,却又奇异地和谐。
柳林艳站在原地,望着那个挺拔又孤独的背影在人群中渐行渐远,最终消失在街角。
她没有再喊,只是嘴唇无声地翕动着,将满腔的感激和祝福,化作心底最虔诚的一句:
“谢谢您,莫先生。”
莫鑫走在喧嚣的街道上。
阳光有些刺眼,却没什么温度身边是行色匆匆的路人,为生计奔波的疲惫,久别重逢的喜悦,情侣间的低语,商贩的吆喝…各种声音、各种表情交织在一起,构成了一幅鲜活又嘈杂的市井百态图。
他放慢脚步,目光平静地扫过一张张陌生的面孔,耳边充斥着属于人间的、充满烟火气的声响。
人生百态,悲欢离合,爱恨痴缠,生老病死…如同奔流不息的江河,在这片大地上永无止境地循环上演。
而他,只是这洪流中一个沉默的过客。
风,卷起街角的几片落叶,打着旋儿,飞向不知名的远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