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存勖,没有说话。
只是带着野兽般凶性的眼睛,死死地盯住门口的李克宁。
李克宁脸上的嘲弄,微微一滞,似乎没料到对方会有如此直接而凶悍的反应。
两人的目光,在空中无声地交锋、碰撞。
片刻死寂后。
李克宁嘴角的弧度慢慢拉平,眼中的惊疑,被一种更深沉更冰冷的玩味所取代。
他没有再说什么,只是从鼻子里发出一声意义不明的轻哼,高大的身影缓缓退后,重新融入门外的阴影之中。
沉重的脚步声再次响起,带着甲叶的摩擦声,渐渐远去。
直到那脚步声彻底消失,李存勖紧绷的身体,才如同被抽掉了所有骨头般,猛地松懈下来,瘫软在冰冷的墙壁上。
刚才那短短几息的对峙,耗尽了他所有的力气和精神。
他成功了?
暂时唬退了那头猛兽?
不,那更像是猛兽暂时收回了探出的利爪,饶有兴致地打量着爪下猎物最后的挣扎。
李克宁眼中的玩味,比之前的嘲弄更加危险。
“演得不错…”
李克宁的话语,如同毒蛇的嘶鸣,在他脑海中反复回响。
他颤抖着抬起手,用力抹去额角的冷汗。
属于李存勖的战斗记忆碎片,那血腥场面所带来的恐惧尚未消散,李克宁带来的现实杀机又已迫在眉睫。
不能崩溃,绝对不能!
“活下去,赢下去!”
这不是剧本的台词,这是来自灵魂烙印深处的、属于这具身体原主的求生本能,是乱世枭雄刻在骨子里的铁律。
他不再是片场上那个演绎历史的演员,他是历史本身,是风暴的中心。
扮演李存勖?
不。
他就是李存勖,而他唯一能选择的剧本,只有四个字:你死我活!
……
这是继位后的第三天。
李存勖裹着厚厚的狐裘,靠在铺着软垫的宽大圈椅里。
为了麻痹那些暗处的眼睛,他对外宣称“哀毁过度,兼有宿疾”,需要静养,暂不理政,一切军务政务,由张承业会同李克宁等几位重臣先行处置。
“称病不朝”,这是第一步棋,也是无奈之举。
他需要时间,需要像熟悉剧本一样熟悉这个身份,熟悉这盘随时会将他碾碎的乱世棋局。
门被轻轻叩响,随即推开。
张承业无声地走了进来,跟着一名低眉顺眼的小宦官,手中托着一个乌木托盘,上面放着一碗热气腾腾、散发着浓郁药味的汤剂。
“王爷,该用药了。”
他将文书轻轻放在书案一角,接过托盘上的药碗。
李存勖皱着眉,屏住呼吸,将浓黑粘稠的药汁一饮而尽。
“如何?”
他哑声问,将空碗递还给张承业,目光却投向书案上那堆文书。
他需要信息,需要了解他“病”倒后,这艘名为“河东”的大船,究竟在暗流中漂向了何方。
张承业将药碗放回托盘,示意小宦官退下,书房内只剩下两人。
老宦官没有立刻回答,而是走到书案前,拿起最上面一份用火漆密封的文书,双手奉上。
“潞州军报,八百里加急。李嗣昭将军遣死士冒死送出。”
“梁军围城逾年,城中粮秣将尽,箭矢亦所存无多。梁将李思安新筑甬道,运粮入夹寨,气焰正盛。嗣昭将军虽力斩来使,示以死守之志,然…形势危如累卵。”
他顿了顿,抬眼看向李存勖,浑浊的眼中满是忧虑。
“周德威将军退守乱柳,虽遣轻骑不断袭扰梁军粮道,然杯水车薪,难以撼动夹寨根本。他…在等您的决断。”
李嗣昭在死守,周德威在待命,而自己这个“晋王”,却困在这深宅大院,靠着装病躲避明枪暗箭。
他能做什么?
拖着这身伤病,冲到前线去吗?
就在这时,书房外传来一阵略显嘈杂的脚步声。
他下意识地看向张承业,老宦官眼中寒光一闪,对他微微摇了摇头,迅速将那份潞州军报塞入袖中,快步迎向门口。
“听闻王爷玉体稍安,末将特来问安!”
伴随着一个明显敷衍意味的嗓音,书房门被大大咧咧地推开,李存实高大的身影出现在门口。
“哎呀,王爷!”李存实大步走进来,脸上堆着假笑。
“几日不见,您这气色…啧啧,还是差了些。”
“定是太过操劳国事,忧心先王,伤了根本。要我说,您就该好好歇着,万事有叔父和我们这些做兄长的操心便是。”
他一边说,一边毫不客气地走到书案前,目光贪婪地扫过那些堆积的文书,尤其是刚才张承业放下的那几卷。
张承业不动声色地挪动脚步,恰好挡在李存实和书案之间。
“李将军有心了。王爷染恙,太医嘱咐需静养,忌劳神喧哗。问安已至,心意王爷已知,将军军务繁忙,还请…”
李存实脸上的笑容僵了一下,随即化为更浓的假笑,眼神却冷了下来,带着一丝被冒犯的愠怒。
他绕过张承业,径直走到李存勖的圈椅前,居高临下地俯视着。
“张公公此言差矣!王爷乃河东之主,我等做臣属的,关心君上,天经地义!何来‘喧哗’一说?”
他俯下身,那张带着虚假关切的脸凑得更近,“王爷,您说是也不是?您这身子骨…真能担得起这晋阳的重担么?不如…”
“咳咳…咳咳咳…”
一阵剧烈的咳嗽声,撕心裂肺般骤然响起,打断了李存实后面更露骨的话语。
李存勖用手死死捂住嘴,身体剧烈地颤抖着,苍白的脸颊瞬间涌上病态的潮红,额头上青筋暴起,冷汗涔涔而下。
他咳得惊天动地,仿佛下一秒就要背过气去。
李存实被这突如其来的剧烈反应吓了一跳,下意识地后退半步,脸上的假笑彻底消失,取而代之的是一丝错愕和嫌恶。
他显然没料到,这位“幼主”会病弱到如此地步。
张承业立刻上前,半跪在李存勖身侧,用身体巧妙地隔开了李存实,枯瘦的手掌一下下地拍抚着他的后背:
“王爷,王爷!您怎么样?快,快传太医!”
他抬头,看向李存实,眼中不再是之前的疏离,而是燃烧着压抑的怒火。
“李将军,王爷病体如此,您还要在此搅扰吗?若王爷有半点闪失,您担待得起吗!”
看到张承业眼中那几乎要喷薄而出的怒火,面对他冰冷的质问,李存实眼中闪过一丝得逞的阴冷。
看来,这小王爷是真的不行了。
他脸上的肌肉抽搐了一下,最终挤出一个极其难看的笑容。
“张公公息怒!末将…末将也是关心则乱。王爷好生歇息,末将告退,告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