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爷,您…受苦了。”
张承业的声音有些沙哑,浑浊的眼睛里没有责备,只有深沉的痛惜,还有一丝不易察觉的激赏。
刚才,李存实几乎是逃也似的退出了书房,连表面的礼节都顾不上维持。
小王爷咳血时,死死攥着扶手,也看到了那在剧痛和虚弱之下,依旧死死维持着最后一丝清醒和冰冷的眼神。
剧烈的咳嗽声渐渐平息,李存勖瘫软在圈椅里,胸口剧烈起伏。
半晌,他才缓缓睁开眼,“他……信了?”
张承业缓缓站起身,走到门边,侧耳倾听片刻,确认李存实已走远,才回到书案前,低声道:
“李存实莽夫一个,心思浅薄。他此番前来,名为问安,实为窥探,更是受了李克宁、李存颢的指使,来试探您的虚实。见您病体沉重至此,他心中…怕是已有定论。”
他顿了顿,语气凝重,“李存实回去,必添油加醋,言您命不久矣。这虽能暂缓其明面动作,却也恐激起其铤而走险之心。”
装病,只能拖延时间,不能解决问题。
而李克宁,是不会给他太多时间的。
敌我双方,都需要时间来缓冲。
“张监军。”
“召李存璋,立刻来见本王。”
他顿了顿,目光扫过张承业惊愕的脸,“秘密前来,不要惊动任何人。”
在前世的剧本里,李存璋是他早期最忠诚的拥护者之一。
他要看看,这晋阳的暗夜里,除了豺狼,是否还有…可用的刀。
“老奴…遵命!”
张承业深深躬身,迅速转身离去,脚步依旧无声,却带着一种前所未有的坚定。
书房内,只剩下李存勖一人。
距离秘密召见李存璋,已经过去了十天。
那是一次极其短暂、在绝对黑暗中进行的会面。
没有寒暄,没有试探。
“八哥,本王病弱,晋阳内外,魑魅魍魉皆视我为俎上鱼肉。潞州危殆,将士浴血,本王…不甘心坐以待毙!”
“末将唯王爷马首是瞻,但有驱策,万死不辞!”
“好!”
“本王要你暗中留意一人——李克宁。”
“他府中出入,所会宾客,所遣信使,一举一动,本王都要知晓。但切记,不可打草惊蛇,只需…默默记下,择机密报张承业。”
没有多余的询问,没有犹豫的迟疑。
黑暗中,只传来一声干脆利落的抱拳声:“末将领命!”
是李存璋不可信?
还是李克宁太过老奸巨猾,毫无破绽?
又或者…自己的判断错了?
就在这时,一阵极其轻微的、几乎被风声完全掩盖的脚步声,在书房外的回廊上响起。
不是侍女的轻盈,也不是侍卫的沉稳巡逻。
那脚步,带着一种刻意的蹑手蹑脚,走走停停,似乎在窥探着什么。
窥探!
是谁?
他们想确认什么,确认自己是否真的病重,还是在寻找什么?
李存勖的身体瞬间绷紧,屏住呼吸,侧耳倾听。
脚步声在书房门外停留了片刻,随即又悄然远去,消失在风声呜咽的方向。
“球势!”
他在心里骂了一句,踉跄着走到紧闭的雕花木窗前,用尽力气推开一道缝隙。
他眯起眼,望向窗外沉沉的夜色。
庭院里空无一人,只有巡夜士兵火把的光点,在远处的高墙下规律地移动,一切似乎如常。
就在他目光扫过庭院角落那片假山阴影时,他似乎瞥见了一点如同萤火虫般一闪而逝的暗红色火星。
那绝不是火把!
更像是有人在暗处点燃了烟斗,或是某种传递信号的香头。
李存勖的心脏狂跳起来,他死死盯着那片阴影。
过了片刻,那点暗红火星果然再次极其微弱地闪动了一下,随即彻底熄灭,仿佛从未出现过。
紧接着,一个几乎与夜色融为一体的身影,如同狸猫般从假山后悄无声息地溜出,贴着墙根,迅速消失在通往内府更深处的小径上。
那个方向,是李克宁居住的西跨院。
李克宁果然在监视他,已经不再掩饰獠牙,开始明目张胆地亮出来了。
就在这时,书房的门被无声地推开。
一道影子般闪了进来,迅速关上房门。
“王爷!”张承业快步走到李存勖身边,声音压得极低,“方才,西跨院那边,有动静。”
“说!”
“老奴安排在那边的一个洒扫老仆,刚刚拼死递出消息。”
“半个时辰前,李存颢、李存实,还有几个手握巡城营和府库钥匙的将领,趁着夜色,秘密进入了李克宁的书房。”
“他们在里面密谈了将近一个时辰,老仆被支开,无法靠近,但隐约听到里面传来激烈的争执声。”
“尤其是李存实那莽夫的声音,似乎提到了‘动手、时机、不能等’之类的词。”
动手。
时机。
不能等。
这几个词,如同烧红的烙铁,狠狠烫在李存勖的神经上,最后一丝侥幸被彻底粉碎。
李克宁一伙,不仅密谋,而且已经不想再等下去,不想再给自己这个“病秧子”任何喘息的机会。
“还有…”
张承业喘了口气,继续道,“就在他们密会的同时,府外有异常。”
“巡夜的队正报来,府邸西北角墙外,临近宵禁时分,有两拨形迹可疑的快马短暂停留,似乎在等待什么信号,但很快又消失在暗巷里。”
“队正觉得蹊跷,不敢擅自靠近,只派人远远盯着,但人已经跟丢了。”
快马,墙外,等待信号。
李存勖的脑海中,瞬间将所有的碎片拼凑起来:
假山阴影下闪烁的暗红火星,信号?
西跨院里的秘密集会,策划?
府墙外游弋的快马,接应,刺客?
一个清晰而致命的阴谋轮廓,在冰冷的夜色中狰狞浮现。
李克宁要动手了,而且可能就在今夜,或者就在这几日。
目标,就是自己这个刚刚继位,看似病弱不堪的晋王。
一股冰冷的杀意,在李存勖的心底弥漫开来。
“张监军,去请两位太夫人。就说…本王心绪不宁,思念先王,想请她们过来说说话,以慰哀思。”
他顿了顿,“另外,让李存璋带几个绝对可靠、身手最好的亲卫,换上便装,立刻在书房外,候命!”
“是!”
张承业如同来时一般,悄无声息地退了出去。
书房内,再次只剩下李存勖一人。
他走到书案前,伸出手,不是去拿笔,而是缓缓握住了那柄悬挂在书案侧边作为装饰的仪刀。
刀鞘冰冷,纹路硌着掌心。
他缓缓用力,将沉重的仪刀从鞘中抽出半尺。
獠牙已现?
不。
这场你死我活的棋局,才刚刚真正落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