圣阙罗虽不知上皇为何要让元慕去处死晞王,但是她知道猎场杀人,还是王公……是怎么也洗不清的罪名,只要皇帝有心追究,随时都能翻出来,一样杀了元慕。
上皇想要的,就是元慕将自己身家性命交给他,任他处置。
表面上亲近如父子,实际却要以这等方式来证明忠孝……
元慕不会愚孝到真要把要命的把柄塞上皇手里吧?
她偷觑元慕神色,见他并没有不高兴,不由出声,“你都知道?”
“知道什么?”
他明知故问,神情姿态也颇是轻松,仿佛圣阙罗多想,不过是看错了狐狸,射错了箭。
但又像,非要圣阙罗自己说出来。
圣阙罗便不要说了,直到被他拉住更紧抱在怀里,她听见元慕说,“知道你不想要我死。”
又是笑声,气息在耳边心上,“不想做小寡妇。”
“元慕!”
秋狩的猎场上,刚刚脱离一次生死试验,却好似一切皆忘,更不该记得。
只见秋林浓艳,营帐点缀其间,穿梭骏马奔驰,恢宏壮阔天地,总叫人感觉盛世一时无两……这一刻,记入人心的应是皇家的传统,天家贵族的尊荣。
及沐恩泽的天朝之民,比化外之民要幸运优越得多……
但猎场之上,自由的风和风卷袭而萧萧下的木叶,衰白的马蹄下的秋草,让人想起一年将尽,到了暮秋。
一叶落而知天下秋。
一片残叶染霜红,乘西风,落在上官昭如漆的鬓发上。
他的自由有如这片枯叶,只能由坠落来完成。
“他为何如此对你?快起来。”
上官昭虚弱得紧,咳了几声道:“他亲生母亲是前元国的慕容皇后,是元辽王的唯一掌权郡主……我母亲”
“我母亲不过是辽王的逃妾所生,咳咳…他见我自然厌恶。”
上官昭以袖掩口,虚虚地喘了一会儿,“现在我与他同殿为臣,往后更少不得羞辱打骂……”
圣荑觉得凭他对元慕的了解不至于此啊。
但是又一想,从前元慕和上官昭还能平和共处,怎么就这回变了?
从前不知道上官昭是他表弟,现在反而知道了像是仇人?
也难怪,又不是同父同母的姨妈生的,自然生气了。
京中那些大族,嫡出者好似也有资格磋磨庶生……
“你…你父皇只有你母后一人,你是不是也看不起我为庶生?我母亲也是庶生?”
上官昭眼中噙泪,眼眶微红,巴巴地盯着他,盼着他,他都不敢说话。
圣荑慌忙摆手自证,“你是我朋友,我怎么会这样想你呢?”
“再者说了,你母亲…你母亲也是我母后的师妹啊!”他像是找到什么理由,什么证据,“你父亲…好似也是与我父母是旧识,我们是世交之谊。”
“殿下当真?”
“自然是真啊。”
“那慕王若是再想杀我…若是这满朝臣工,想我为乱臣贼子,想要陛下赐我死,那……”
圣荑捂住了他的嘴,摇摇头道,“不会的。”
他的声音那么天真柔和,说的话对于上官昭而今的现状没有一点实际的支持气力,但是上官昭偏偏就被他骗了。
偏偏,就听进去了。
狐狸其实很傻,也很痴情。他的目光永远在他身上,他的心永远因他而变。
信仰,不过是圣荑拉住他的手,望向他的眼。
“不会的,我父皇英明神武,不会信他们。”
那么朝闻皇帝就是英明神武的,那么万一有了万一……也是那些臣工有罪,他绝不会为此怨恨一点朝闻皇帝。
因为他的神下了定理,在他的世界里,神谕已经运行。
“殿下…”他贪恋手里的柔软温热,“殿下要走么?”
圣荑另一只手也拉住他,“不要怕了,我陪你走回去,谁也不敢害你。”
上官昭笑了,元慕来射他一箭,原来是送了支情箭。
“那,我们去猎兔子。”
“嗯?”
“二公子不是要兔子么?”
“你会猎?”
“不……咱们,去抢元慕的吧。”
圣荑:“……”
好主意,真刺激!
但看见元慕的时候,对方豪气得很,直接甩了好几只给他们选。
圣荑:“……”没意思,他是想要来抢的。
宁王在秋狩场上并不好受,一是不想带着清河虚以委蛇逢场作戏,二来姜未铭与乐昌就在眼前,而自己作为献国的宁王,又太讽刺!
何况近日又折损一名部下……
舅舅还因为这个敲打他!
若不是文斐与圣思萱这两个不学无术的纨绔,怎么会把述勒海牵连上?还沾上了不死都得脱层皮的颖州案!
述勒海对他忠心耿耿,马首是瞻,在献国之前,为了宁国征战四方,浴血奋战…他那么倚重的将领,到了朝阙就只能做个养马官?
这等人放去养马,他能不去干别的吗?
舅舅就不想想自己安排的合理不合理?
他便不理众人,撇下清河去了尽苍山。
那本是明景年间封给弄玉郡主之女姬问的道场,但这女冠在朝闻年间有叛国之心,一切私产抄没,到今天已经成了他母亲的私园。
上皇是他舅舅,舅舅却又作为上皇,予他国夺他国,他怨恨也无用,只余愤懑而不敢怒。
但上皇作为他母亲的同胞哥哥,确实待之不薄。
宁国献国之前,上皇就将母亲接回朝阙,赐封地,赏私园,上徽号,封之为康宁端莹大长公主。
陛下亦加封为邺太主。以示与诸王别,地位于诸王之上,唯太主与上皇一母同胞,同出邺家一脉之意。
他到了尽苍山,侍人略显慌张。
“宁王怎么来之前不通报……殿下,小人先得通传”
他看山上禅房有不少侍人,想来有客到访。
但有客……妨碍他上山寻母亲么?
“何人来访?”
侍人回道,“景华郡主…还有”
宁王听罢便不顾,要上山去,但侍人的神色能掩饰慌乱,眼神都不由得往一个方向瞟。
他意识到什么,屏退侍人,然后折返回来,找到一间落锁的禅室。
此时已是点灯时分,点滴秋雨落过之后,夕雾弥漫。
禅室外有翠色的青苔铺在石板的间隙,石板上还有水痕,像是有许多人已经来过的痕迹。
禅房之中,竟还有一间密室。
“……父王?”
他父王竟然没死,还被母亲锁在私园暗室!
萧绍熙被铁链捆着手脚,但衣衫发冠不乱,全然是一副朝阙城王公的打扮,不见半点当年草原枭雄的锐气。
他看着儿子,目光却茫然。
宁王试着触碰他,萧绍熙却勃然大怒,“滚出去!”
铁锁链震动,暗室却会吞灭声音,一下又是寂静。
“哥,快出去!”
景华郡主跟了过来,连拉带拽把宁王拉走。
他们刚出暗室,那被锁链束缚的人就被一个巨大铁笼罩住。
门关上了,宁王忍无可忍,“那是我们的父王!”
景华道,“可关他的是我们的母亲!”
“这是父母之事,难道我们要偏帮一方,与另一方为敌么?”
“那也不能…”
“没什么不能的。”景华罕见地冷静,“帝王后院尚且安置冷宫暴室,以训诫处罚妃嫔。如今母亲为大长公主,唯一的邺太主,为何不能处置?”
“况且,在柔然的时候,父王也不是没有冷待委屈过母亲,要不是母亲好面子不好意思向舅舅告发…你以为父亲还能活着么?”
宁王瞪大了眼睛,“那是你亲爹!”
“哼,”景华鄙夷看他一眼,“哥哥不愧是做过一国之主,草原之王的人,有自己的三妻四妾,后院众妃,你当年不也把清河表姐打入冷帐过么?”
“你不也是处罚过你的小夫人么?”
“那些奴隶出身的,你更是随打随骂吧!”
“……你”
宁王又被景华一句话堵住嘴,“父王当年是想让那个奴隶的儿子做继任者的,没有舅舅,你就被那对母子挤下去了!”
“母亲为我向舅舅舅母祈求,嫁回朝阙,而父亲呢?想让我去与什么西域小国的国王联姻,听说那里连草都不长……”
“宁王啊宁王,你还是宁王,你还敢不满足?”
说罢景华转身就走。
这一幕被邺太主尽收眼底,她身旁站着被陈尚宫搀扶的上后。
“瞧瞧,养儿子有什么用呢?”
上后啧啧几声,“还是女儿贴心。”
邺太主神色平静,这一天终将到来,而真到了此刻,发现也不过就那回事罢了。
宁王不过是宁王,他动摇不了自己。
浅淡笑了笑,对上后道:“儿子无用,难怪你那样宠着乐昌。”
上后抚着腕上的密银链,笑而不语。
两人快进正殿的时候,才发现上皇竟也到了,就在主座自己喝茶。
邺太主挑眉,脚步慢下来,道:“娇栀,你想得那样好法子,怎么不把我哥哥也关起来,锁起来好好管教,出出气。”
上皇耳朵竖起来了,眯起眼看自己那没事找事的亲妹妹。
“你哥那脸皮比城墙都厚,”上后嗤笑,“把他关起来?他可不觉得屈辱,反而以为你非他不可,为他成魔,这还不美死他?”
上皇走上前把上后轻揽进怀里,对妹妹骂道:“少挑拨离间!”
邺太主:“……”
哼,非要当着娇栀面阴阳你,怎样!
上皇看似不经意地露出腕上的密银手镯,那手镯是连着戒指的,倒是没怎么镶嵌珠宝,不似上皇一贯风格。
于是邺太主道:“这手镯是燕家之物?”
“你倒眼尖。”上皇很是自得。
“若是你制的,定然是纹路遍布,珠宝珍珠镶嵌满身。”邺太主不无嫌弃。
上皇还嫌邺太主山猪吃不来细糠,“你给萧绍熙那铁链打的,也不知修饰修饰,叫人家宁王看了能不惊疑么?还有脸说朕。”
邺太主冷哼一声,“我可不像你,啰啰嗦嗦,装来装去,既然是困住他的,那够结实就行了。”
上后在一旁懒得置喙这对兄妹的审美差异,又想起秋狩场上清河的神情,问了一句,“清河与宁王成婚五年都无子嗣…他的偏妃爱妾可有所出?”
邺太主在孙辈上完全输了,咬牙切齿,“没有。”
拥有三个孙子的上皇教训人,“你呀,还是也抽空管管儿子儿媳吧。”
邺太主经过今日也看得开了,“他们不生就是没有那个命,到时候,让景华的次子来做宁王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