安王不愿小郡主成为没有名姓和封号的枯骨,做孤魂。
但也不愿在孩子死后请封号…那无异于是断定她死了,作为一个凡人,出生不满百天的孩子,所拥有的一切只刻在碑上——只证明了无法推翻的……死亡。
比起死亡,他宁愿相信她们母女乘风而去,化作仙人,于云端看着他。
真是奇怪,未死之时,恨那神棍狂言。
但真的失去了,顾念万一,唯求那些道人多念经,祝祷她们成仙成神,让满堂道僧证明,她们奔赴的不是黄泉,而是九天。
他也没有失去,云儿和孩子与程姐姐母子一样,居住在另一边的都城……
程姐姐住在神都,云儿母女在神境,一定是如此的。
眼前是缟素一片,但并非在安王府。
“殿下,您已经是亲王之尊,小郡主虽身份尊贵…但都未满百天,不宜单独办奠仪。”
“云妃只是侧妃,灵车当然不能从正门过,奠仪路祭,也不能这样奢华……巡城游灯四十九天,太逾越了,殿下罢了吧。”
他说什么曦和都不愿意,哀伤尚且不够,却还要顾忌这些?
“既然云妃与郡主是登仙而去,又何必在乎凡尘俗礼呢?”曦和说得轻巧,“不若送去观中供奉,这才是真登了神仙境,不落口实,也全了殿下念想。”
“殿下…也过了不少时日了,您该进宫去与二圣陈情,不可沉湎至此。”
“也不该,穿着这身素服。”
他是怎么回答的呢?
“云妃是侧妃,郡主是儿女,安王无由为之服丧。”
她还道,“为姬妾伤神太久,就是不明事理了。”
“便是失却女儿,但也该振作了,殿下还有其他孩子不是吗?”
“怎么能为了一个人,一个孩子,忘了我们呢?”
他又是怎么答的?
“真不知道殿下为什么能伤心这么久,生前不见几多珍爱,倒是死了万般深情。”
“殿下,你莫不是借着这段时日伤心,就不管后来事了吧?”
“连你的侧妃与女儿都要利用吗?连她们死了你都骗她们,说你如何深爱么?”
曦和怎么能说这等话?
不,她怎么会……
是谁在说话?
“你到底爱谁?”
他终于从梦魇里醒来,但入目却是一片厚重的赤色。
他略动手脚,只觉筋麻骨软,但亏了平素养尊处优,肌肤倒是异常敏感,察觉出腕上还拴着链子。
谁敢对他动手?
曦和?
不,真是梦魇了……
那女子喟叹,“若是愿意爱我,我就忘却我的前尘…但你不曾看我一眼,我也没有办法了。”
你到底是谁……他却张不了口,只能咳嗽。
一双手捧着他的脸,“殿下,我只报复你这一回,往后就放下。”
“你最好不要反抗。”
圣荑心想自己招谁惹谁了?又是哪个朝阙的千金要嫁给他他没答应么?
那也至于犯灭九族的罪来报复他啊!
这是干什么!哪家的千金这么野!
脸上落下冰冷消融的水,好像是雪,今年的初雪,竟下在他被绑架的时候!
“真是坏天气,”那女子暗骂一声,“冻着殿下可怎么好…”
但一想起圣荑给云妃写的悼词,又觉得这雪可恨。
“殿下说云妃是瑶英滕六之神,这场雪,难道是来看殿下么?”
瑶英,滕六,皆是雪之别名,圣荑在悼词中写:“妃为仙姝,滕六为名。碎琼玉娥,挽带披拂。”
云妃仙逝是冬日不错,但雪都没落,居然就给她安上雪玉之神了!
为什么能对云妃那样慷慨?生前是,死后也为她服素……
圣荑心说这女子真是疯魔,自己的家事,关她什么事?
要报复就报复,还叭叭起来他的爱妃了?
难怪自己当初没答应她!
“罢了,我就当这雪,是来衬殿下的衣裳,朱衣白雪,最是美丽了。”
他穿着素服,住在太平观为云妃和小郡主祈福,到底怎么成了现在这般!
朱衣…他这段时日怎么会穿朱服!
“放了本王,你们这些乱党…”
安王没喊两句就被塞住了口。
有个男人道,“点穴太麻烦,还是用这个好。”
有人嗤笑,“怎么不说自己学艺不精,连点穴都能被个普通人冲开。”
“够了!”女子讨厌无意义的争吵讥讽,把原来塞安王口的那块布换成了与蒙眼布一样颜色的丝绸。
“你先去探路。”她指了一个道人,那道人满头华发,但面容十分年轻,只是白眉又有白瞳孔,又显得有几分恐怖。
道人不满,“都安排好了,怕什么。”
但还是在女子的威慑下去了。
另一个讨好地笑了笑,转过身去,“不打搅你与这位皇亲贵胄亲热,往后,他就是你一个人的了。”
圣荑说不了话,但听得见,努力镇定但是无用,思绪乱飞,想这伙人听来不像是要造反的,也好似只针对他……真是朝阙的被他拒绝的贵族小姐?!
他怎么那么倒霉!
有羽毛似的东西轻柔地飘过鼻梁,粘在他另一边脸上。
到哪儿了?哪里会有羽毛?
雪如玉沙,自天宫细细地筛下来,落在人间。
渡口雾气弥漫,江上野树都被冬日封禁,落尽叶与花,徒留枯枝遗立,低矮的野草趴服地上,满是霜色。
唯有一种蒲草,竟在冬日吐絮,朔风一卷,沾得发上衣上如雪落一般。
空气是那样的冷,凝着冰雪味,天地间其他的气味都退散了。
倒是明月高悬,将所有照得清亮。
江雾飘荡隔着芦苇,越发显得清幽鬼魅。
跟着马车的男子上前喊人,未见回音,才上前两步,雾气便漫过来,他身躯若隐若现,直至一声惨叫。
圣荑恍惚以为那是自己的声音了,真的很痛!
他手臂被那女子按住,扎了一针。
他能感觉到鲜血从自己身体里流出去,被冬日的冷气惊颤。
可能…他的血还会冒着热气?
“可恨,又来坏我好事…”
圣荑听到一些打斗声音,但是没多久那女子又来了,又给他心口刺了一针!
“现在,没人能打扰我们了。”
不是有救驾的吗?就这水平就去搬救兵啊!
他身体开始发热,应当是被刺伤之故,衣裳应是被那女子剥开了,胸口能感到风冷,然后……是有虫子爬。
一只?那么大虫子…蝎子?
圣荑心口又被蜇了一下,瞬间昏迷不醒。
女子这才将蝎子放回竹筒,拿了另一只瓷瓶,“殿下,我待你真好,还给你打个麻药。”
瓷瓶里的蛊虫,才是正餐呢。
白发道人走出雾气,踹了一脚那个倒霉被杀的同伴,“已经没救了。”
又问女子,“那杀人的还寻不寻?”
“他呀,”女子想得到那人是谁,“他也活不了多久…早晚冻死在这儿。”
她只要把圣荑带走就是。
“上船吧,老驼死了,我留在这儿看着。”
那人中了他一剑,想来逃不到哪里去。
“小勺子,”他临走又抓住那女子,“你这回真是为了报复…可别放了他。”
“哼。”那女子上了船,帮船夫将安王搬进船舱,再亲手掩上布帘。
没给他一句回答。
白发道人从香囊里拿出一缕头发,是他趁她不备从安王身下剪下来的。
若是小勺子违背诺言,他就亲自送安王上路。
他才不觉得被丢进窑子被人糟蹋一番就能洗清罪孽呢。
他们受过的苦,安王受了就算赎罪了吗?
他可是安王,上位者只要不死,不失势,一切伤害都算不得伤害!
除非……让他一辈子都被关在那里。
永远的,在权力之上,消失。
这么想,他倒是有兴致了,说不定也会去光临安王的生意哈哈哈哈……
圣荑再次醒来的时候,在一个很狭窄但又尽力装饰得华丽的屋子里。
他有了些力气,便见木制的墙壁是能拉开的,由打扮妖冶的少女推开,便能看到另一重栅栏。
他在里面床榻半躺,感觉这并不像监狱……倒是像个笼子。
手上果然套着镣铐,还被拴在一个铜香炉上。
半大的孩子和少女都好奇地看着他,但很快别过眼,走开了。
这到底是什么稀奇古怪的地方?
那女子还用虫子咬他,难道那女子是苗疆巫女?
但朝阙哪来的苗疆巫女的大小姐,还被他拒绝?
“他好漂亮啊,就像神仙一样。”
“我们为什么要把他关起来呢?让他接客?你不怕被上天惩罚么?”
“可是…因为韶姐姐,我们已经过得挺好了,为什么不放过他呢?”
“其他的哥哥们……好吧,但是不该这样做的。”
他们年纪尚小,多是被年长的兄姐抚养长大,长年被耳提面命说要复仇,但他们也不知道……这个看上去不比自己大几岁的哥哥,与他们有什么仇?
而且这个人实在太漂亮了,像太阳和月亮的那种漂亮,照得他们也亮堂堂的,像是活在光里一样。
“为什么不应该?他是仇人,仇人就应该下地狱!”
“他也不像吧…”
“姐姐说是就是,难道姐姐千辛万苦带回来的,还是假的么?”
“这…”
“而且哥哥姐姐们受了多少苦,他不该还回来吗?”
有个孩子被说得低头,其余孩子默默看着事态,暂时不知该往哪一方劝告。
见韶姐姐来了,那孩子攥拳的手松了,“姐姐,他那么年轻,怎么害得了我们呢?”
他们父母因华靥倾世流离失所,连带着他们也出生在最底层最龌龊的角落,但是…那都是快二十年前的事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