乐昌公主是来做说客的,为晞王说好话。
姜家专给家主所做的湘园,到了她手中,还是觉得不满意。
前几日正巧碰见姜未晗对她不行家礼,不唤她“婶母”,她也觉得不敬,便想将湘园翻新整修,以往姜家布置的,她都不喜欢。
“晞王治园极好,让他给我建园子嘛。”
她说起自己另一所在紫川的别院就是晞王派人建造的,还拿了图稿给上后看,“竟不知他也是修行之人,看这精舍禅房…是不是构思别有意蕴?”
上后半躺在榻上,支颐问她,“晞王与安王,是否过从甚密?”
乐昌满脑子都是自己,哪里知道这种事,只抛开一丝心神想想圣荑,伤感起来,“滟滟的小郡主没了,正在太平观待着,正是伤心呢。”
“他见晞王干吗?家里出了这样大事,见外人干甚?”
上后看着乐昌这样,想着自己应该趁着死前多给乐昌几道旨意托底,现在是什么也指望不上乐昌,便顺手拿了个娃娃塞给乐昌,让她回家玩儿去吧。
“那您就算答应了吧?明日给我懿旨是不是?姨母最好了!”
乐昌抱着兔耳朵娃娃回了公主府。
碰见姨母说的与安王过从甚密的晞王,那人不理她,径直跑向江边,“病秧子还跑得动么?”
“公主,安王殿下被贼人所掳,得赶紧禀告上皇上后啊!”
乐昌听晞王随从的禀告,还不大信,“骗人呢?谁敢做这种事?”
再说了,安王出了事,也得先传信给王妃吧……
但不知怎的她觉背后寒凉,“进宫。”
......
上皇知道这件事不比上后早,但是上后不让他动手,要自己亲去。
后来更是把晞王抓回来了,放求凰宫审,却不要他去,让他待在太极殿!
难道栀儿发现泰山府君之事了?那不会发现当年自己权宜之下给滟滟定的婚约吧?
这般一想,便全是忐忑。
在太极殿中踱步来回,觉得还是去把晞王灭口比较好。
“陛下,娘娘叫您过去。”
他站定一会儿,问陈尚宫,“娘娘如何处置晞王?”
“派给乐昌公主重修湘园去了。”
上皇心想栀儿还是太爱乐昌了,都没别的心思来想想他吗?
他有些委屈,又听陈尚宫:
“娘娘让您快点。”
上皇麻溜地从水廊走去求凰宫了。
侧殿里躺着圣荑,上后坐在床边为其施针。
“没什么大碍,就中了点迷情药,又中了蛊。”上后示意旁边瓷瓶。
上皇看到一条黑虫在其中,轻微扭动。
对他们来说,这确实是小儿科而已。
但对于滟滟来说……
他不由抚上幼子的额头,还是在发热。
“这回,是不是不该那么久。”他在所有朝臣宗室的府上都有耳目,安王府也有。
在今年之前,安王被他们保护得很好,安王府是铁桶一样,什么苍蝇毒虫都进不去。
但是……
“他不是乐昌,他是安王。”上后端详着儿子的睡颜,“皇帝能护住一个对皇位毫无威胁的公主,但是皇嗣的亲父,一定要能自己保护自己。”
“那些人就算不能给滟滟练手,当磨砺心智的砂砾也是好的。”
上皇又慈父上身,多情多愁,“但是他往后不会面对这种危险吧,他是安王,我们应当把那些逆党统统诛灭”
然后收获了上后的凝视。
“那些叛党被我们诛灭,滟滟还有功绩么?”
上皇低下头,小声道,“可滟滟过得那么辛苦,跟我们都疏远了。”
“早知道,不该给他选名门贵女,一个个辖制他,还不如…”
“他不喜欢,什么身份都无用。”上后不想提这个了,本就是无奈之举,偏偏造成现在这般局面。
她当然想要十六岁之前的那个与他们亲密无间的孩子。
但是事已至此,牺牲的也够多了。
不能让牺牲白费。
“我要让滟滟,过自己想要的生活。”上后拉起上皇的手,“我要他宁负天下人,不负自己。”
“滟滟想如何,只要不动摇社稷国本,我都要遂了他的心愿。”
“他已经失去很多了,剩下的,我不想他还骗自己说是也喜欢。”
上皇回握她的手,“好。”
只要泰山府君安分守己,那圣荑的妻妾们应该也不敢做什么。
他们再护好圣荑,等太渊回朝就是了。
“让上官昭做他的屏障吧。”
“屏障哪一天若是碎了,就再做他的功绩,晞王仍是叛党,但只为安王所擒。”
上后轻笑,“这是晞王说的,我答应了。”
上皇要说不可,又听上后道,“泰山府君…”
“栀儿说的不错,只要他不动别的心思,就容他做个屏障。”
上后:“……”
果然有猫腻嘛。
江边芦苇散絮,萤火飞乱,上官昭本也病骨,撑着剑还是跪倒地上。
辇轿被抬近到几步之外,由贺宴开护卫着。
“安王并不信任你们。”
“这一切…你们,难道是眼睁睁看着的吗?!”
辇轿中人声音平稳,似乎并不意外,但也顿了一会儿,道,“你拦着不让人靠近,难道你救得了他?”
“莫不是欲行不轨之事,还强辩作救人之举?”
“不!”上官昭撑着,否认,“我也中蛊中毒良久,医治我的人没有成千也有几百,有些炼药成痴的,都想要我的血……做药引”
“我若非体质特殊,久毒不死,又哪来的命请医问药……”
上后觉得晞王话里话外埋怨上皇给他投毒。
“若援军不至,我自会剖心取血。”
说罢又吐一口血。
“你与安王才相处多久,能有这般过命情谊?”
晞王苍白的脸上挂着残血,他却笑了,“安王殿下是待臣最好的人。”
“他不是臣的亲人,不是臣的下属,臣对他没有任何恩惠,他却对臣倾恩如海。”
“臣幼时只在方寸之地存活,第一次出那座阴沉的宫殿,却去了一个盛开春日的桃源。”
他神情是那样神往,“臣见到的第一个鲜活的活人,是安王。”
“他虽生得有一点点胖,但是那样可爱,漂亮,又柔软善良,骄纵张扬…他为臣说话,哪怕他都不认识臣。”
上后不由想起那一年,那还是孩子的圣荑,会窝在她怀里说不要读书只要吃点心的软软的小团子。
她眼睛不由湿润,今夕昨夕啊。
那是她的孩子,抱在怀里的,牵着手的,现在却不信任她,生死之际,都要推开她。
“我们长大了,他还是那样好,哪怕臣是为了苟活,利用他,他却还是救了臣。”
上官昭勉力向前爬了一步,“纵然…纵然上皇上后还是容不下臣,纵有一死,臣请为安王而死。”
“臣愿为安王而死!”
他与圣荑站在绝对的一条线上,他不是任何一个孩子的外戚,他只爱着圣荑,爱是唯一的关系,唯一的线。
供他站在这里,挡在他的父母面前,但求给圣荑片刻的安全。
辇轿里的人道,“安王需要你认下这一切,然后处死你,他就是剿灭逆党的最大功臣。”
“今日之事,也不是被掳之耻,而是带兵围剿,亲入险境。”
“晞王,这是我们所愿的,也是逆党所愿。”
是的,他被朝廷所不容,又因背叛逆党,被逆党设局抛弃,做替罪羊。
上官昭哀绝,横了心,向后看圣荑仍紧闭双目,道,“只要安王所愿,臣愿负污名而死,只不甘而已。”
他双膝已经陷入淤泥,骨冷身重,将剑费力拔出,搁在颈上,对身后唤,“殿下…”
唤了几声都无反应,他慌张去探气息,虚惊一场。
上官昭嘴角勾了勾,最后闭上眼睛。
“不…不许杀他!”圣荑还是醒了,他瞪着对面的人,“到底要给我什么人!你们给的不忠心,明明都不忠心!”
“都不爱我…我还要爱她们,你们找的什么人!”
“我只剩下他了,不许再动……他”
上官昭赶紧扶住圣荑,却忘了自己陷在泥里,于是两个人统统摔在泥地里。
上后:“……”
她确实也要求不了这两个生来就被打压得几乎连自己都不能保全的年轻人…能有什么作为。
空间,时间,权势,声名,都是被他们所掌控,所安排,所设计。
她们就是这个世界的规则,就是整个世界。
上官昭这样的小辈,怎么可能翻出他们的手心?
“既如此,剑不该对着咽喉。”她声音带着叹息,“刺心口吧。”
圣荑:“……”
上官昭:“……”
贺宴开派人将两人拖出来,被夺剑的甲士很自觉地拿回剑,刺进上官昭胸膛。
宫人呈上玉碗,圣荑见这般生猛取血,又吓了一回。
“都带回去。”
而回去的时候,圣荑还怕她杀人,死死拽住上官昭的手不放。
“母后…给我一个自己选的人不行吗?你们不是要我有衷心追随的人么?为什么他不算?”
“连这些都要比,是么?他不是朝臣,他不够有权力,他还只是个降王……但是为了我,不能算了吗?”
“求求你们了,不要再用生死考验我了,我又不做皇帝……我为什么要受这样的罪!”
上后静静听着,好似他小时候闹着要多吃一碗乳酪的那天,吃完了被父皇带去学丹青,然后画了一只黑黑的小鸡,对她们邀功,说要吃黑金凤梨酥……
“母后…”圣荑一手拽着上官昭,一手拽着上后的衣袖,终于哭道,“你把他们都抓起来了吗?”
“一定要一个不留,她们好可怕……呜呜呜”
上后心疼地摸摸圣荑的头,虽说已经用了一点上官昭的血,但后面回宫还要多吃一阵子药。
而且她觉得,何必逼着圣荑呢?
现在看来,经过这一遭,也没有什么用嘛。
他还是怀抱里的孩子,又为何不满意呢?
人生何其短,尤其是燕家人……难道圣荑会长命百岁吗?如果不能,那还不如尽其所欲。
为他欲为。
孩子在回京程中在她膝上眠去,还是紧紧抓着上官昭的手。
她头回这么近地看这位故人之子。
上官昭与他的父母全无相似之处。
她问,“安王有妻妾子女,你该如何自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