初遇于孩提,再遇,圣荑已是人夫人父……
他若有道德,若是纯粹,确实只该恪守臣子本分,奉之如主,尊重他的妻妾与子嗣。
但是道德是什么?
道德不过是上位者管理万民,让之相互监督,彼此揭发,评判区别的手段。
道德不过是赚取名声的堂皇的自缚,不过是异化自己取悦诸人的献媚,道德本身是那样易改。
四百年前,臣子献祭自己,全家老小,共赴一鼎,骨做骨,肉做肉,成一道烹食一道炙,摆在殿上,供君王宴客。
那是最寻常的道德。
四百年后,臣子自立为王,推翻旧国,成了拯救万民于水火,这也是道德。
他为什么要为这种东西,眨眼即易的东西,改变他百年的渴求与期望?
“臣是安王之臣。”
上官昭这样回答,但紧张得颤抖,被安王抓住的手都有些出汗。
“安王所想,就是臣之所愿。”
上后道,“泰山府君。”
上官昭僵直了身子。
“…泰山府君深爱公主,”上后轻抚安王的头发,并没看晞王,“也尽心辅佐燕二世,同样是我燕家的太父。”
上官昭却心想,泰山府君不是为了做太父才辅佐燕朝百年,不是为了燕二世,那根本不是他的骨血……
他只是为了公主。
被承认为太父又如何?燕二世以为他是父亲又怎样?
泰山府君根本不在乎,那毫无用处!
“殿下的孩子,殿下何等用心,臣亦是同等之心。”但他不得不低头,尽量显得不那么虚伪。
却听几声笑,上后直接戳穿了他,“你不是那种圣人。”
只言语肃然,道,“你不可偏颇,不可加害,不可动摇安王的几位公子,否则,你就永远不能再见安王。”
只要他在世上,就还是上官昭,是降王,在朝阙城谄媚权贵以求生的战战兢兢的降王。
他便不是神明,不能降灾于世。
天下之广,除却他的性命,剩下的都归于皇帝管辖,支配,他的悲欢也一样。
“我知道上皇可能与神明做了约定,那我与你也有约定。”上后看着他的眼睛,“让他安宁地走完一生,完成他的使命,不要再对他祈求更多了,他是安王,还是储君之父,不该因为你而动摇。”
“他不是从前的公主。”
圣荑似乎发了梦魇,紧抓着空气,然后又重归安静。
“若你答应,除此之外,我便往后都随滟滟心意,对你们之事,施以庇护。”
上官昭目光都在圣荑身上,但上后的话给了他意外期望,惊喜是有的,但只有一瞬。
他最恨被毁约了。
上皇毁约过,上后呢?
但他只是晞王,在这个时代永远只能臣服于上皇上后,因为太渊就是燕尔,不可推翻……若是不答应,等圣荑未醒,他定然又会被下狱了。
还会被污蔑为逆党同谋,一直在迷惑麻痹安王,以至安王遭难。
他不要担上伤害圣荑的罪名,更不要被囚禁至死,见不到圣荑……
“臣遵命。”
上后要他以泰山发誓,“若违诺言,便永世禁锢于泰山,不得再临凡尘。”
......
圣荑在求凰宫醒来,第一句问的是,“上官昭是不是被下狱了?”
陈尚宫笑道,“殿下说什么呢,哪能下狱那么多回?”
“晞王被派去工部了,这回,他的性命是真的保全了。”
宫娥搀扶安王下榻,他还有些惊异,左右环顾一番,对陈尚宫道,“馥姝姑姑,王妃…没来侍疾?”
“娘娘说殿下这会儿中毒甚深,怕是把十六岁之后的事都忘了,便叫王妃们在府中……哦”陈尚宫捂了嘴,“殿下应当不知道王妃。”
圣荑觉得奇妙不已,就像当年被通知自己要娶妃一样的突然。
突然间改了人生。
这回……母后又能这般迅速轻易地,给他又改回来?
这样也行?!
他大为震惊,踉跄着四处寻找,“母后呢?”
“娘娘在正殿。”
圣荑看见母后在伏案写字,似乎是信笺。
没几瞬便有飞鸟停在南轩廊下,被宫人抱起放在御案。
宫女扶住他,一步步走上前。
母后抬头看了他一眼,又凝神写信,对他道,“已经写信给你哥哥,让他督促时曦儒改姓。”
“等他真真正正怎么看来都是程家子,那谁又会把他划为纯臣呢?他是圣霖的舅舅,是支持你的外戚。”
她对他微笑,“滟滟,你做了很多事,现在你自由了。”
圣荑捂着心口,心在很莫名地抽痛。
自由了?
难道从前是在受缚吗?
自由吗?
为什么还感觉被抛弃呢?
从前告诉他“必须”,现在又宣布他“自由”?
那他的孩子呢?妃妾呢?
往昔对他说要担起丈夫的责任,却一个不够又娶一个,他不明白朝阙城的贵氏人人不敢纳妾,夫妻相携,恩爱十数载,他为何是其中异类?
他不愿妃妾们哪一个成了可怜人,每一个都尽心抚慰,倒成了风流多情之名。
现在也不用了?
他好容易说服了自己,与一院的妻妾尽力平衡,对自己说,每一个妃子都是他所爱的人,是孩子的母亲……但是不用说了?
原来母后的一句话,有这么大的力量。
他注视着上后,又一次觉得可怖。
他会是个道德败坏之人。
他抛弃了自己的妻子儿女,就因为他这几年过的不开心,还是被翻出来藏在心底的不开心……他没有好好藏住。
他是道德败坏之人。
原来纳妃的那一刻就注定他是道德败坏之人!
母后坐在案前,但他似乎能看见她身后恢宏庞然的凤凰,是那样强大,代表着他根本触及不到也想象不了的权力。
权力规定了道德,而道德框死了他。
然后被一捧寒江水泼醒,哪里有道德?那不过是母后笔下的墨迹,飞鸟衔回的谕令……
他是木偶,却被一个名为“道德”的玩笑推出去又拉回来,那样愚弄。
“我要去道观。”
他定定地看向母后,父皇的声音从殿外传来,几步便至。
安王宣告,“我要出家。”
......
安王府接到不必侍疾的旨意之后,王妃们没怎么多想,担忧几句也就回了各自寝居。
但文拂月深觉机不可失,于是向王妃央求,请王妃上表让她入宫……但曦和是不会做这等求不来回报的好人好事的。
便以不能违旨的说辞把文宝林挡回去,顺带叫她收了心思,若担忧安王,只消抄些医书,争取来日进宫做医女,说不准就能侍疾了。
文宝林气得礼都不行就要走。
安王妃抬眉慢敛,“既然这般无礼,便静思几月,养养性子吧。”
趁着安王不在家,家里是该打扫打扫了。
众人垂头看地,充耳不闻文宝林的反抗,她被晾着也是羞辱,只能梗了脖子甩开人自己回去。
傅妃不解曦和怎么变了手段,竟是强硬如斯……
“傅姐姐,容和长公主许久未进宫了,不如进宫探听一二?”曦和转头看她。
傅烟萝想了想,“可我母亲与二圣并不亲近,能探听得了么?倒不如请元太后。”
曦和叹气,“我姨母为避嫌疑,已经很多年不进宫了。”
“那…嘉和公主?”傅妃道,“她毕竟算二圣的女儿。”
“算是…又不是亲生。”曦和还是觉得不妥,“二圣只怕觉得没治罪惠王,就已经是给了嘉和公主的天大面子了。”
“二圣只想着面上过去便是,平时也不见传召她…”
烟萝轻叹,“看着个个是皇亲国戚,却都这样战战兢兢,不敢探问。”
“罢了,我母亲会向太皇太后请安,若是能入求凰宫,就请她问问殿下吧。”
曦和笑道,“容和姑母最是得太皇太后体恤,一定能见到二圣与殿下的。”
她把傅妃送走,进来的侍女对她附耳。
“那一夜竟是他…可为什么没死没下狱,还去了工部?”
曦和忽地有种不好的预感。
安王剿灭叛党,被叛党所伤,在求凰宫养病。这是宫中说辞,朝中还未给安王颁旨请功。
难道二圣真的要留下那个降王?让他真的做安王的臣子,做安王的羽翼?
所以让他去了工部……难道往后会出现需要赈灾的情况,特地把安王的人安排进去?
“没有真正的贼首伏法,算什么清剿叛党…就该把晞王算进去,这样才够功绩!”
曦和不知为何很是盛怒,似乎冥冥之中有灵魂在叫嚣要杀了晞王。
因为她预感到了自己珍贵的东西在慢慢流失,而晞王在另一头,一点点地,偷走。
她闭目一瞬,额角金光消散。
那头疼的感觉缓解些许。
一开始她就是打算拉拢晞王,让晞王做安王垫脚石的。
事情朝着自己想要的方向发展,她不该动气。
只是晞王活太久了而已,他没有在一些该死的时候死去而已。
但是也快了。
晞王是活不久的,她没必要为这等人浪费心力。
“王妃娘娘,何苦动气?”门边倚着一个娇俏侍女,“您还要辅佐宸宫呢。”
韶儿又回到了安王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