骊山的雪堆在山尖,远望去,金光乍泄倾云浮。
云与雪相接,连带着翠巍山体隐匿于山岚雾气,千秋雪,数捧山,倒像是夏日里吃的冰酥酪,盖在碧绿的茶冻上。
点点金光从上面云层散射,添色如桂花蜜,染就一碗清凉幽香。
安王就看着眼前窗景,放空自己,东想西想。
果然,不愿想那些人与事的背后或明面,只想得到夏日的点心,花与茶的闲情……
母后说他自由了,然后不准他出家。
父皇也是,从来都给他下命令而已,又何苦说出“自由”来?
他们把他送到长乐宫,让皇奶奶劝说。
皇奶奶可怜他,把宫里的猫崽崽们给他抱,“可怜的滟滟,都怨你那不做人的爹妈…但都这样了,还是先紧着自己吧。”
“先忘了这些,你十六岁前是怎样玩耍的?不是喜欢去骊山骑马么,过几日你去尽苍山住几日,那里离骊山近,还有你姑母陪着。”
“那儿也是道观……你可得好好想想,在家修行就好,万不能有弃世之念啊。”
于是他又来了尽苍山。
随便吧。
兴许父皇母后以为他怄气,皇奶奶以为他与父皇母后怄气,而到了这儿,姑母以为父皇母后把他惹着了,是离家出走的…
反正,总归是孩子脾气,过一阵就能好一样。
“你这孩子,太郁结于心了。”邺太主在他身边坐下,同观窗中山浮雪。
“你父母都是我负天下人,天下人不可负我之人,他们干的事比你们这一辈不知道出格多少,生死大事,家国战事,多少人与事灰飞烟灭了,他们从来不萦于怀。”
邺太主并无赞赏,也无鄙夷,只是淡淡叙述,说出平常事一样。
乱世之中长大的人,不明白盛景之下的孩子的痛苦。
“你宁王表兄也有妃妾,还不少。”邺太主开始鄙夷,“简直与他父亲没有两样,不,还更天真了。”
“以为自己守着心,只爱一人,对旁人便是全凭心情与利益。”邺太主冷笑,对这种行为只觉可笑,“真以为自己是情圣了,结果反悔都晚了,宁国的玉章还巴巴送去做人家结婚的贺礼。”
圣荑听了觉得宁王表兄也挺惨的,本来惨就算了,连亲妈都不可怜他一下。
“不过他倒没有委屈自己,清河是他正妻,睿王之女,但他不喜欢,便只让之担个王妃空名,睿王若怪,他便不理,反正睿王家有圣思萱和永宁那两个不成器的东西,上皇本来就看他们不顺眼。”
邺太主想到睿王就觉得可恨可笑,对圣荑道最近的八卦,“宁王买了一个舞姬回府,睿王竟闹到长乐宫去,出了宫才发现那酒楼是他侧妃的产业,呵,未明真相就敢进宫,也不怕牵连,定时被他那王妃撺掇的。”
圣荑听此八卦,还要揣摩一会才能品出真意。
那酒楼是睿王侧妃的…宁王会去的酒楼都是朝阙城排的上号的,猗楼?
睿王妃撺掇睿王入宫,睿王不知其酒楼为侧妃的产业,睿王妃是想一石二鸟,给女儿夺公道,也打压侧妃?
“但是睿王妃与猗侧妃……不是一向和睦么?”圣荑想着就也问了出来。
邺太主看着侄子这单纯的小脸儿,很难想象这人是早有一院妻妾还有孩子的人。
不过睿王一把年纪不也天真得很么?
她便更嫌弃家里的男人们了,不是傻就是坏!
“亲生的姐妹都有龃龉,你还真当后院亲如一家?”邺太主瞧他,“便是,也是一时,时事所造罢了。”
“但你表兄至少快活了自己,没委屈自己去爱不爱的人,虽然也没管那不爱的人的死活…”邺太主阐明自己劝说的主旨,“滟滟,你那样雨露均沾,生怕冷落了谁,其实还不如宁王爱憎分明。”
“多情便是无情,你不想冷落一个人,便是每一个人都感觉不够,每一个都恨你无情。”
“每一个,又都觉得自己能得到更多,也应该得到更多。”
她还是同情这个小侄子,毕竟她觉得安王被妻妾摆布的时候,他的父母都在坐看。
“姑母…”圣荑看着山顶含雪,“我想吃冰浮奈。”
邺太主:“……”
毕竟什么都是假的,但是吃到嘴里的是真的。
......
上官昭没想到还能有被光明正大征去为官的一天。
虽说只是给工部画画建筑图打杂,但好歹也算是个因才获用的“宠臣”了。
没人会真的给晞王派活儿干,当一个降王获得了一个微小的官职,这样轻微的折辱反而是帝王的亲近,虽然是当下人奴仆,但那种亲近也是亲近。
总比提着脑袋胆战心惊好。
“邺太主请您去为尽苍山南麓新建别院绘图,眼下风雪停了,太主的马车正在官署边等着呢。”
似这等能亲近皇亲的差事,工部上下揣摩圣心,都知道该交给晞王,何况是太主亲自点名?
上官昭便点头去了,只带着一个测绘的学童。
雪地白茫茫,被印上两行脚印。
风雪压人,又起寒冷。
他对那学童道,“你便先回去吧,放你一日假,这风雪大,也测绘不了。”
学童自然愿意回去烤火,乐得放假与其余学童绘童们围炉玩耍,便福了福身跑走了。
马车的帘子掀开一点,那孩子身姿只持重了几步,后面就可见他的欢欣,偷得了一日闲,还有往后是少年。
他那么年幼,又在工部,想来家中也不少银钱,还肯培养他,往后多半能安稳一生吧。
“太主有请。”
“多谢太主抬爱。”
上官昭上了车,才屈身抬眸便见圣荑端坐在马车中。
他一时激动,倒碰着了头,一声“咚”极为清脆。
圣荑笑了,上官昭浑然不觉头痛,上前细细看他,似乎不忍流失一瞬时光。
“殿下,这是真的么?”
这太像假的了。
圣荑也觉得不像真的,于是他握住上官昭冰冷的手,肌肤相触,他冷得缩回来。
上官昭:“……”
他赶忙将手搓暖,可怜兮兮地看着圣荑,问能不能再牵一下。
圣荑勉力镇定,“不行。”
上官昭低下头,不无失落。
“本王住在尽苍山的道宫。”圣荑推给他一碗冰浮奈,“那里看骊山雪景…很美。”
而且看起来也很好吃。
上官昭茫然盯着冰浮奈,还没走出失落,但圣荑又道,“你怎么不吃?”
他回过神,才发觉面前点心是圣荑送的,那点失落散了去,转为甘甜。
待生冷之物入了体,寒冷遍体,肺腑如冻,他却想到了邺太主请他去尽苍山绘图,但圣荑在马车……是圣荑请他。
圣荑还住在尽苍山,不与那些妻妾同住。
还邀他同车而去。
还赠他冰浮奈。
他心神如飞,那冷痛追不上他。
“你脸色不好,”圣荑面色如霞赤,许是马车狭小,但他面色苍白,又怪不到马车了。
“无事。”
同从前吞的万种毒药相比,这不算什么。
疼痛苦涩不过是他的日常,而与圣荑在一起的时光才是他毕生追寻的饴糖。
“不会死。”
他舍不得死,更不愿与圣荑生死相隔。
“殿下…”他还是试探了一句,“过了多日了,您不回王府么?”
哪知这话还提醒了圣荑:
“是许久了,沐儿只怕还想着本王…”
他恨自己不会说话!
“但是现在”圣荑在犹豫里坚定起来,“本王就是不想回去。”
上官昭心里满足,便该如此,但下一瞬圣荑又道:
“去姜家,把姜公子也接上山!”
上官昭:“……”
姜如白本来抱着小奴睡得暖暖的,谁知家主回来了,还让姜家公子全都到正堂听训。
他听到这消息还在被窝,只嘟囔着,“堂姐都要成仙了,老叔还这么世俗…就不能睁只眼闭只眼嘛。”
但这只能是他的妄想了。
正堂里,家主把怠慢学业的公子们一个一个数落完,又骂姜未晗乱上折子,又弹劾乐昌公主,简直是想把姜家葬送的愚蠢行为!
结果以姜未晗禁足三月结束。
也就是姜未晗一下了朝就得回家关禁闭,但凡多上一道折子,就回家挨板子。
他听到这里心想,姜未晗真是不知好歹,自命清高,本是好好的国公嫡长子,却非要得罪乐昌公主,现下好了,整个姜家供着公主和驸马,姜未晗算哪盘菜?
还真当自己那个谏官的官职能严惩权贵,济世安民了。
“还有你,姜如白!”
家主这回剑锋直指自己,“沉迷男色,一不读书,二不经商,还三番四次推脱成婚,你再敢不服管束,我便请你父母回来。”
姜如白连忙求饶,心想老叔何必如此赶尽杀绝。
但一面又想…他爹妈又不在乎他,怎么会为他回来?
家主却似乎要动真格,“你父母在外为国尽忠,若回不来,就请你兄长姜如玄”
“别别别啊!叔,你是我亲叔,别这么狠心啊。”
他抱着家主大腿哭,“我改,我改还不行嘛。”
“和姜未晗一样,禁足三月。”家主让人把他拖下去,“期间不许见任何人。”
“那千万别把他和我关在一起!”姜如白最后挣扎一下,姜未晗那种傻子连乐昌公主都敢骂,自己要是与之同处一室还不得被骂死!
姜知弦处置该处置的子侄之后,对剩下的人训话:
“姜家子弟,不为功名迷眼,更不会被自身欲念操纵而失了心智,他们两个都是囿困于此,你们更该引以为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