东都的冬日比中都冷得长久,但并不刻骨。
纷纷雪落沾衣,翩翩雪片竞别离。
但他东都的第一个冬日,终于与圣荑单独相处了一段时日,这段尽苍山上的时光,犹如阳光析雪出虹彩,单薄透明中晕出无限光色,他是感谢雪的。
但虹彩转瞬即逝,圣荑是安王,他迟早要下山。
“殿下…能否,去别院居住?”
年节将至,安王自然要筹备进宫事项,虽只一夜宫宴而已,但王妃已经进宫协理诸事,他再不回王府,定会有流言传出。
“别院?”圣荑轻笑,“送你的那套别院?”
“行吗?”
上官昭还是很天真无赖的,还敢问他行吗……
他摇头,又看细雪飘坠的天空,一点冷凝落在他鼻梁上。
“那殿下小心,慢行…”
圣荑在马车车帘后看上官昭还立在原地,身影越来越小。
“等着被雪埋了吧,还不赶紧走…又不是住尽苍山一辈子。”
他咕哝着,不由暗骂上官昭笨蛋。
每日都来,是怕他跑了么?
他又去看车帘…那人已经成了个小黑点儿。
怎么感觉这段场景也有些熟悉?
“殿下,今日一别,就忘了妾身吧。”
“但妾身会记得殿下,藏在心里,永远不忘记。”
他那时正好过了十六岁,第一个孩子出生了,他虽懵懂,但也在成婚之时便立誓要守护家庭,保护孩子……
但父皇母后不需要他去保护孩子,程妃也信不过他。
程姐姐抱着才几个月大的霖儿登上回神都紫川的马车,他在后面追赶,都无济于事。
他刚有了孩子,没几个月,就与他天各一方了。
“程姐姐,你多留几月,你…为什么要走?”
为什么她成婚时那样喜欢自己,却又能那样决绝将自己抛弃?
“殿下被太多人喜爱,妾身不善争抢,但也不愿落败,不如早早退去,也算一桩佳话。”
这什么破理由啊!
“而且…妾身实在太喜欢殿下,水满则溢,爱痴则成魔,为了不丢失本心,便只能远离。”
这又是什么鬼话!
“那孩子…”
“妾身一定会将霖儿教养好的,殿下不必担忧。而且孩子尚幼,离不开母亲…”
可那也是他的孩子,第一个孩子……
他记得那时是春日,马车遥遥,大队人马跟在后面。
他在府中劝不住,到了门外,她抱着孩子上了马车,紫川的官员和朝阙礼部的官员都在。
他只能立在门口,眼看着车队离去,终是忍不住上前追赶。
那时飘的不是雪花,是柳絮。
有一缕飞絮撞进他眼睛,还疼了好久。
他不由抚上那只眼睛,手指沾湿,不知为何落了一滴泪。
“殿下,回王府还是先去宫里?”
“…去,别院吧。”
王府却已派了人在尽苍山下等候,还有几位画师在。
安王不得不出了马车,给这几位御前画师添素材交差。
管淑也在其中,年节将至,照例得画每位皇亲的值岁图。
不过也不用正襟危坐,安王能露面就好,剩下的交给画师想象就是。
“风雪如此,安王殿下风华更甚,往昔是供奉鲜花之中的玉石彩珠,琳琅姿态,而今叫雪一照,却是傲然冷清,像飞渡寒林的丹鹤,何等清姿天然。”
专给上后画像的汪御前如此道,其余画师纷纷更是赞叹。
管淑道,“风雪渐微,滕六之神已为昔日,花神将临,又该是新气象了。”
“只是春日众多花神,不知殿下又会得哪位仙子天女…”
她未说完便被一个画师挤到身后,那画师好似是宁王府的,只笑道,“今日好景快雪,殿下千岁如春,我等有幸描摹,实是加恩非常…殿下便快回府吧,我等可不能挡路啊。”
还得上山去画邺太主呢。
汪御前也是这般言语,安王本也不想计较,也就与她们一众错开。
宁王府画师舒雲小声对管淑道,“安王脾气虽好,你也不至于当众对他…”
“知道了…”管淑嘴上答应了。
汪御前看了她一眼。
“…老师,我真的知道了。”管淑垂头,“往后不会了。”
汪御前拍拍她的肩,没说什么。
画师们向山上去,因是观景为佳,便都步行。
管淑落在后边,舒雲也慢下来,对她悄声道,“当众不可说…咱们下了值,就偷偷说个痛快!”
管淑蹙着的眉舒开一些,道,“好。”
才过了不到三个月,风雪都未停,但世上好似遗忘了云瑶欢。
只顾迎接新年之喜。
就抛却近日悲哀,连想起提及都是罪过。
“年节时候应要轮到我们宫中值岁了,到时候…”舒雲一边走一边对她附耳,“咱们去看看云太妃。”
安王的云妃仙逝,上皇为了爱子安抚上下,不仅将云妃叔父堂兄的官职都升了三级,还将云太妃的一应待遇也升等……
不过瑶欢已经不在了。
云太妃抚育她长大,而今却是白发人送黑发人…
人间事,何其无常。
......
“父王!”
圣沐在府门口玩耍,十几个侍女看着他,见安王回来,忙护着小公子向安王拥去。
圣荑张开双臂接住跑过来的小人儿,抱着进了府。
“父王你去哪儿了?为什么不带沐儿?”小孩子两只胖胖小手捧着他的脸问。
圣荑很难骗一个小孩,但也不好说,走到正堂才道,“父王去看望你姑祖母了。”
“那为什么不带沐儿一起去?”
圣沐睁着大眼睛问,嘴里还吹出个泡泡。
圣荑被可爱到了,抱他掂了掂,“沐儿长大了一些。”
“为什么不带,为什么?”孩子可能觉得问问题也很好玩,光这三个字就能看见父王静止的样子,“为什么为什么为什么…”
“哈哈哈哈…”圣荑被儿子童稚话语逗笑,抱着狠狠亲了亲,又挑眉道,“因为那里有很多卖小孩的人贩子…”
圣沐果然瑟缩了一下。
因着颖州案,朝阙上下都对小儿好生教育过“人贩子”是多可怕的存在。
“怕不怕?”
圣沐眼里含着饱满的一颗泪,伸手抱住圣荑脖子哭起来。
圣荑笑着抱紧他,“不敢去了吧。”
“乖…只要沐儿听话,那些坏人伤不了你。”
“呜呜…”圣沐呜咽,话语含糊:“要杀掉…全都杀掉他们”
“就不会有人贩子了,当官的要抓他们”
他看向父王,眉眼扬起来,他想到关键处,“父王,爷爷…让爷爷下令,杀了他们!”
圣荑怔住了,而后浅笑,“好啊,听沐儿的。”
“殿下回来了!”文拂月到了正堂来,惊喜不已。
今日正好傅妃与王妃全进宫去协理年节宫宴之事,真是好时机,就她与安王在。
“殿下一定累了,虞王殿下便送给乳母带吧。”
文拂月示意乳母上前,但圣沐却抱着安王不放,“父王,带我去找爷爷,让爷爷杀了他们!”
“进宫去找爷爷去!快去,现在就要去!”
文拂月勉强笑着,“虞王殿下,您父王累了,让他先歇歇,过几日就是宫宴,就能见上皇陛下了。”
圣沐不理她,把脸埋在圣荑衣裳前襟里。
“就要去!”
圣荑:“……”
文拂月:“……”
圣沐又钻出来一点,小声道,“也把你杀了。”
圣荑赶忙捂住他的嘴,“不许对文娘娘无礼。”
又对文拂月道,“他还小,童言无忌的。”
说罢便抱着孩子去自己的书斋,没踏足后院。
文拂月气得手抖,心想还得是要自己的孩子!
待她的孩子生下来,才没有这个虞王的事呢!虞王就仗着府中只他一个孩子而已!
圣荑抱着儿子,想起其他的儿子。
“沐儿…你知不知道,你有哥哥,还有弟弟?”
圣沐想了想,“妹妹呢?”
圣荑:“……”
真的,假的,能抱在怀中的,唯这一个了。
“殿下,傅妃娘娘回来了…您是不是该”
圣沐闻声挣开圣荑向外跑去,“母妃回来了!”
圣荑坐着没动,只看向窗外,侍女们围着圣沐,是摔不到他的。
他穿的绛色的小袍子,被日光照成一半橘红,很温暖鲜艳的样子。
是颗小柿子。
但他的母亲巴望的是世子。
圣荑伸出手,外面的空气好似都是偏热的,一片雪也不见。
“不回来看父王了吗?”
“还是跟着母妃更好,去了北方布雪?还是去了南海呢?”
他自言自语,不知说哪一个儿女。
皇帝自是孤家寡人,他不配孤寡,为什么还对他如此?
傅妃带着儿子再来看圣荑的时候,只见窗台边的软榻睡着人,墨狐裘盖在身上,倒也不算冷。
她出声轻唤,“殿下?”
却未唤醒,儿子爬到软榻上推搡父王,还是不醒。
“那我和父王一起睡!”
那颗小柿子就不讲究地鞋都不脱地钻到圣荑怀里,小胳膊拽了拽狐裘,还摆摆手让傅妃回去。
“我来照顾父王!”
“我还会给父王盖被子。”他又忍痛分了一点点狐裘给父王。
傅妃看着好玩,但仍怕圣荑心情不好,毕竟上次在王府还是云妃出殡……
便道,“父王累了,我们进宫去玩好不好?”
“皇爷爷命人做了好多花灯给你瞧,让父王好好睡一觉。”
“等岁正的时候,我们一起进宫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