转眼到了岁正那日,入夜时宫中欢庆。
朝阙的皇亲国戚,权臣贵族,皆在坐席。
圣荑的位置一直都在二圣与太后之下,乐昌居右,他居左。
但今夜却变了,他依旧在二圣之下,中央坐席除却下了一阶的太后之座,右边还有坐席。
“殿下,这是陛下的意思。”陈尚宫深恐他不能体察上意,把话说得白了些:“离陛下坐席最近的就是您了,若是一旦有变,殿下可要护住陛下。”
圣荑眨巴着眼睛,哼了一声。
听不懂。
父皇那么厉害,用得着他操心?
不是还有影卫么?
御林军又是干什么吃的?
“那王妃坐哪儿?”
陈尚宫指向圣荑原本的坐席。
圣荑:“……”
到时候他两个老婆带着孩子坐一起,他自己在上面陪爹妈是吧。
还真是“自由”。
真回了十六岁之前了。
“随便吧。”
他无所谓了,剩余的怒气也只够甩袖一回,然后就懒坐在上席的座位。
宁王位次被安排在乐昌旁边,此次来得也早,见圣荑一脸闹别扭的神色,竟不如从前那样觉得圣荑小孩子脾气不识好歹,反而觉得同病相怜,都在富贵乡里受无尽苦。
说也无人信,反被他人讥。
看圣荑的目光带了些怜悯,虽是透过别人怜悯自己。
清河见宁王如此,岂会不知他心中所想。
人都只见自己的不幸,根本不会真的看见别人。
她被宁王误一生,还不能露出分毫不满!
大殿燃着丈高的仙人骑鹤连枝灯,灯火数层,十几座分列大殿,照得亮如白昼。
又有软绸帘纱,绛与金的颜色错杂,显出浮雕般的凤鸟纹,又被阴刻细细纹路的金玉佩饰系着,垂坠于灯旁。
灯火照锦缎,凤鸟如在火与金光中翱翔。
灯火游曳光轻窜,乱坠流星漫溢彩,圣荑脸上都被镀了游光。
他趴在案上竟小睡了一觉,被曦和提醒才醒来,见满殿都是齐整衣冠,一半认识一半不认识……
“做什么穿得那么正经…年宴罢了。”他轻声,强词夺理地批评。
“父王!”圣沐在下首唤他。
圣荑看去,儿子在曦和怀里挣扎,看样子想跑上来找自己。
他便对圣沐勾勾手,让曦和放了他。
圣沐高兴极了,忙不及地拉曦和袖子,让母妃看向父王。
曦和是看了,但只笑笑,然后把圣沐抱给身边的傅妃。
圣沐:“……”
圣荑:“……”
然后就有小小声的呜咽,但很快停了。
这等场合,圣沐也是不该哭的。
圣荑心烦意乱,就数阶下有几个自己认识的人。
元慕就在他原本坐席之后,这时倒是把圣沐接过去玩儿了。
景华在宁王坐席之后,然后是惠王等叔伯郡王…
姑母在尽苍山不曾来。
时相…也不在。
应是去紫川了,不知紫川的年宴,程姐姐与霖儿过得怎么样。
他撑起身子向后看,坐席那么远,还没找到上官昭。
“上皇上后到!”
诸人起坐躬身行礼,圣荑也随着行礼,只目光还在阶下。
终于看见了他。
靠近末席的连枝灯旁,上官昭的目光也越过重重权贵的冠带,寻他。
两人才刚看见对方,还没压下心绪,就听一声,“护驾!”
竟有刺客持剑,直劈向上皇!
圣荑一愣神,看刺客一劈没中,又举剑要刺。
不是…御林军呢?
影卫呢?
父皇的武功呢?没了?!
他手无寸铁,只得拿了案上的铜水鉴去砸,那刺客也是不知怎么进来的,还真就被砸到了,倒地不起,很快被御林军围住。
上皇捂着心口,上后宽慰他,握着他另一只手,“陛下,多亏了安王护驾。”
圣荑上前查看,忙唤太医,“父皇,你被刺伤了?”
他明明看着那剑都没碰上父皇……
“年纪大了…”上皇捂着胸口,喘气道,“经不住这等骇事。”
简而言之,吓的。
圣荑松了口气,又怒斥御林军护卫不力。
底下群臣惊慌,都盯着上首,刺客来与去都发生得太快,他们来不及细细思索,只能本能地怕牵扯上自己。
“此事,交给大理寺卿查办。”上皇咳了咳,“年宴之上,竟敢行刺…挑衅如斯,朕偏不放在眼里!”
“安王,你留下继续主持宫宴。”
上皇环视满殿躬身垂首的臣子,“大理寺卿但有消息,先禀奏于安王。”
圣荑还没来得及推辞,父皇便与母后一起退回寝宫了。
算了,父皇毕竟受了惊吓。
他只得叫鼓乐再奏,“一切照旧,诸卿切莫辜负佳节良夜。”
群臣举杯,元慕道,“安王代陛下在宴,一言一语莫不如谕令,我等自当欢饮,不负良宵!”
这般一来,都似乎都品出一点上皇的意图,便争着忘怀,举杯欢宴,尽情欢笑。
心里猜疑着,上皇会否派人盯着他们,哪一个不笑,就是心中有鬼?
元慕自然想到这一层,便如此说,果然见许多人笑得浮夸。
他更觉得有意思了。
“明明都没做还心虚,自恋的人还真不少啊…”
如此这般,岁正之宴也堪堪维持,只是诸人心思几番变换罢了。
阙罗道,“上皇还是太子时便投身军旅,还数次御驾亲征,今日怎么…”
元慕似笑非笑,“年纪大了嘛。”
阙罗:“……”
她觉得若上皇知道元慕敢这样说话,一定把他踢到爪哇国去!
圣沐被元慕抱在怀里,刚刚那一幕小孩子一点都没看见。
元慕揉他的小脸儿,看向阙罗,“你什么时候给本王生一个玩玩?”
阙罗笑了一声,“我才不给傻子生孩子。”
元慕竟也没说什么,似乎心神飘忽,她循他目光看去,是在末席。
末席能有什么人?
“走吧。”元慕把圣沐交回去,拉起阙罗起身。“回家了。”
酒酣之际,教坊司的乐伎舞姬们已经到了大殿中央,献上一曲。
阙罗看的确有不少人溜了,因为安王虽有上皇赐予的余威,但到底年轻任性,自己都先跑了,余下的揣摩不了圣意,只能乱猜。
有的打定主意待下去,直到敲钟。
有的已经认为安王之意明显,自己走了倒是对安王的站队,何乐而不为?
至于宴饮之乐,也只有那些不在乎圣意,绝对相信自己不可动摇的人才能尽情享受了。就如乐昌。
她是乐在其中,看完舞姬献舞,又有乐师吹横笛。
有些好事者便趁着酒兴,对乐昌推荐美男子。
驸马淡淡的笑容都维持不住了。
安王妃也不在坐席,应是与安王一起吧。
傅妃让乳母带圣沐下去,自己也先退了。
殿中如春,气温与殿外相比犹如两个世界,安王在座位上独斟独酌,忽地想明白了关窍。
他忙跑出殿去,想去求凰宫求父皇母后收手,但却被曦和拦下。
“颖州案,津口叛党案,再加如今的护驾之功。”曦和在他身后开口,声音比寺里的钟声还冷,“殿下马上就要做摄政王了。”
“刚刚,父皇已经让大理寺卿但有结果,禀奏殿下,这就是让殿下全权处置。”
“殿下看见殿中惊慌的人了么?他们要么是皇亲国戚,要么是国之肱骨,更多的是世家大族,他们都没有做这件事…为什么惊慌呢?”
圣荑停步,转过身来,“为何?”
“他们在看殿下,”曦和笑了,“陛下刚刚将满殿的人的命运都交给了殿下。”
“生与死,兴与衰,都是殿下一时喜怒说了算了。”
圣荑不明白。
就算母后为了给他“自由”,让他早些凑够功劳,好立宸宫太子……那光自导自演一个护驾之功不就够了吗?
为什么还有这些,这么复杂的后续?
“殿下,今日的刺客是谁人所派,”曦和眼里闪着沉醉的光,“殿下尽可想想,但所有拥护殿下的人都会因此欢庆,再也无人敢阻挡我们了。”
从前的功劳不过是为了买名声。
这一回附赠了权力,还是可以尽情发挥的权力。
可以罗织罪名,将那些不驯服于安王,不驯服于未来宸宫,死脑筋地非要太渊亲子继位,实则想让自己女儿为继后的贪婪之人,统统都杀灭。
让他们知道安王不仅有殊荣,还有无上的权力。
不仅是摆来看的排场,还有生杀予夺的魄力。
足以让他们人人自危,俯首认输。
“可是…”圣荑还是不懂,“根本不需要如此,过几天让父皇在朝会上提一提我的功劳就好,就封了摄政便罢…”
“为什么还要干系那么多人?”
他疑惑,“还有人拥护本王?本王怎么不知道?”
曦和:“……”
她还是把圣荑哄回家就是了。
不用多说什么。
......
求凰宫里,上后和上皇吃着宫里的小灶。
“还是这里的饭好吃,待会咱们再小酌一壶将离姬?”
上后点头,顺便抱怨,“你演的好浮夸。”
“是么?”上皇谦虚道,“多年未演了,生涩了。”
陈尚宫来禀告,“安王殿下离席了。”
上后料得到,对上皇看了一眼,“这怪不得他,怪我们,为什么把他生得对政 治一无所知。”
“但凡他有一点这方面的敏感,也不会到如今。”
若是圣荑有燕萼十分之一的政治才能,她当年就会答应燕萼,立圣荑为皇太弟。
但是没有就是没有。
迫使这样单纯的人踏入政治,还怎么也染不黑这张白纸,她也觉无力,歉疚都只是其次的了。
“明日便是太渊五年,”上皇凝望她,像要望尽山河远,岁月长。
“栀儿,我们多想想自己好不好?”
“今日,就随滟滟去吧。”
都太渊五年了。
上后含情望他,眼中闪光,“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