蓬莱宫阙峙青天,后内看灯记往年。
谁念东篱山下路,再逢春月向人圆。
......
母后的生日在花朝节,但母后不想生辰庆贺与花朝节庆混在一起,便在花朝前一日过生辰,那一日,便为千秋节。
他父皇的生辰是万寿节。
哥哥的生辰是仙寿节……
这些节日都能放假三天,所以他小时候更喜欢父母和兄长的生辰,那时候不仅自己能玩耍,宫里也要庆贺,他在国子监认识的朋友们就能不写作业,来陪他玩儿了。
而自己的生辰,仿佛除了那记忆里短暂的天灯祈福…就没什么好说的了。
照旧是上面赐礼,下面献礼,平辈的皇亲国戚相互赠些珍奇的玩意儿,也就是了。
他不好搜罗奇珍,也懒得斗富,心绪淡泊,便叫人不好送礼,后来又年少娶妃,上皇上后将他一切供应规格都提到皇储般的地位,朝中人,世家之人,都对他观望。
不敢站队,也不敢亲近。
不敢得罪,但更不敢在今上年富力强的当今,去沾上一点点结党的污点。
他的生日总是繁华里,但他总想着年幼时的满天灯火,飘向月宫,越过银河的那一刻。
可能,那时候他幸福,但并不自知。
就如现在,他是想要维持现状,得过且过,还是要改一改……他也不自知。
人总在后悔时清醒,又在后悔时再做一个万劫不复的更错的决定。
他便不敢选,甚至不敢想。
让时间与时势推着他走吧,这样他没有责任,可以做一个对自己命运毫无过错的旁观之人。
尽管又自欺欺人。
圣荑都忘了不久前的生日了,他还是在看到父皇母后补给他的,送到尽苍山的赐礼时,才推算出,那被绑到津口画舫的一夜,正是他生日。
那一日本来是会如往年一样,有曦和与烟萝在府里操持,元慕或乐昌说不定会来拜府,其余人他是不想见的…但那日,他仍在失却妻女的巨大悲伤之中。
在太平观。
那日父皇母后都不曾打扰他,旁人自然不敢去触他霉头。
唯有上官昭,竟还找着他了。
圣荑不由笑了,心想就是上官昭倒霉,自己就让父皇放了一回天灯,朝阙都只烧了几间屋子,赔了钱…
上官昭倒好,房子在江对面的城里,那天灯飘了几天才坠落,还将将烧了他的屋顶……那一定没收到赔钱吧?
不,他大小也是晞王,有人给他修屋顶的。
哎……晞王的房子,也是茅草盖的顶么?
“你骗人,你住的寝宫就算盖的不是鎏金琉璃瓦,也是青瓦,就算还比青瓦次上一些…也不至于一盏天灯就烧了。”
上官昭很正经,没开玩笑,“臣在原宥城的寝宫就是茅草顶。”
圣荑震惊:“……”
上官昭看他呆了,觉得可爱,笑道,“所以天灯降下,一片火光,臣觉得那火光冲破黑夜,燃尽了无望,看着觉得很高兴。”
他的茅草殿是上皇特设的,那一片宫城都很破旧,他母亲挑了一所唯一有瓦片的宫殿,其他的就不管了。
“而且宫殿烧了,臣后来就搬到有瓦片的宫殿里了。”
他搬进了母亲的宫里,母亲去了早该去的地下。
“臣该谢殿下。”
圣荑被说得有些不好意思,哪有过生日放天灯烧了人家屋顶没赔钱…还被人谢谢的?
但这样被不讲道理地捧着,居然不觉得谄媚浮夸,也不觉得虚假,反倒有些熨帖,还有心痒。
他那双眼睛里,确实毫无杂念。
世上权名利禄不沾半分也罢,竟也不被身世所累,并不对他与父皇母后报以仇恨或怨念……
他干净得恍惚与这个世界没有牵连,旁人以无数干系捆绑他,他却什么也不在乎,什么也不在心中。
唯有……
最后的晚照抛尽金光,落洒溪水流淌。
金光粼粼溪水亮,照到快吐绿的柳,又摇摆,窜到他眼前。
金光乍现,溪水仿佛化作汪洋。
他看周围人都不动了,柳枝垂垂静止,上官昭竟是不见。
石桥上向下望,不知什么吸引他。
但见桥下如海,浪卷如啸。
尺寸化为天地,涓流漫溢,升起丈高之浪。
有金龙踏浪而出,化作一位高大男子。
圣荑不由向他走近,身周一切都刹那变了时空。
他不在石桥上,而是木桥。
手里提着的不是水上莲花灯,而是一盏宫灯。
他身边还有个孩子,那不是圣沐。
会是圣霖么?还是燕慈?
小孩子长得那般快,他都不知道两个孩子长成什么样了。
“父亲,父亲回来了。”
他瞧着那孩子跑向那男人,他也跟着去,但心里却想:“我不是他父亲么?那他做什么跟着我?”
那男子好似是那条龙变的,身上还萦着金光。
圣荑方才并未看清,与之再次对望,因着孩子,走近了才看到那龙的面貌——
“上官昭?”
他分明是上官昭的样子。
圣荑笑道,“我是不小心睡着了么?怎么看着溪水就晕睡了,还梦见你…”
但上官昭显得很难过,他抱起孩子对他说,“滟滟,你分不清我与他。”
“又一次。”
孩子却与他一样迷茫,看看抱自己的父亲,又看另一边,惊呼,“父亲!”
圣荑转头,另一边是穿着白衣,披着厚重大氅的上官昭。
两个上官昭看着他,他左右比较,确实不同。
那说话的,明显穿着古时衣裳,白衣的才是带他来小桥边的上官昭。
“殿下,你怎么能……又没认出来。”
白衣的上官昭委屈着,泪水也很真挚。
他看来看去,孩子也是看来看去。
“谁才是我父亲?”
圣荑又听他们争吵:
“当然是本王!”
“是本君!”
“你生而不养,不配称父!”
“你谋夺他人妻子,叫我儿认贼作父!”
“本王才是亲爹…是亲爹!”
“本君是他称作父亲的唯一之人,他根本没叫过你一声!”
“我是他父亲…”
“我是他爹!”
“我才是!”
“我是!”
圣荑瞠目结舌。
他心想上官昭自己跟自己说话,很有意思么?
“闭嘴!”
吵得他头晕,都睡不好了。
那两个上官昭都显出委屈来,倒有些可怜。
但圣荑又想到,那孩子是上官昭的?
他不是要追随自己么?怎么会有孩子?他反悔了?
“殿下!”
“殿下醒醒!”
圣荑睁开眼睛,看见上官昭背后的金龙光晕散去,可能…只是夕阳吧。
但夕阳走得真快,他的目光移向上官昭的面庞,才注意到已经是掌灯时分。
刚刚入夜,天色如浅墨,一瞬晕浓黑。
暮云没入黑夜,有雀鸟回奔巢穴。
“上官昭,我做了一个梦。”他不管自己是如何睡去的,只找那个梦中上官昭的错处,“梦里你有个儿子,他还穿着我燕家的衣裳,带着白玉长命锁……你怎么能这样呢?”
他目光谴责,“纵是你有儿子,也不该用我燕家的东西。”
“定是趁我心软骗取,你好狠好恶毒的心肠!”
上官昭:“……”
可那是我与你的儿子啊!
燕二世在琹陵里死了也没想到自己亲爹娘不认自己了。
“殿下…”上官昭扶他缓缓,“你还梦见什么?”
“提着灯…就看见你来了。”圣荑还是没好气地说话,但意识到现在不是梦里,是真的天黑了。
“入夜了,都挂上灯了…”他也急了,“我得赶回府里去。”
上官昭如梦中那样委屈,“殿下。”
又不如梦中那样对望,而是过来抱住了他,是那样依赖他,“殿下多留一会儿,好么?”
“臣等了好久。”
“这回之后,又要等好久。”
“若是没有那一次叛党劫持,殿下会将我的礼物也都扫进库房吧,我哪一日死在朝阙,殿下都来不及知道……”
“若是那般,我宁愿殿下忘了我,只要不伤怀就好。”
“但是…上后都愿意庇护我们,为什么不能”
“多留一会儿?就一小会儿啊。”
圣荑本就心软,他又这样说的在情在理,惹人爱怜。
不由回抱住他,还拍了拍,“那就一小会儿,不能再多了。”
上官昭如是魅惑君王的狐狸精,婉转承欢笑意盈,泪光犹在,笑靥却深。
更叫圣荑心疼,主动挽住他袖子,“那我们在这一段路走回去吧,到了兴庆坊再乘车。”
兴庆坊是权贵所居,这一带是市井民房,没人认识他们。
上元佳节,白日时有祭祀春月的仪式,入夜,便是元夕,灯盏千万重,装点得东都如玉京,人间似仙境。
鱼龙曼衍六街呈,金锁通宵启玉京。
冉冉游尘生辇道,迟迟春箭入歌声。
市井处有耍杂技的艺人,还有表演幻术的西域法师。
有耍蛇的西方人,还有卖所谓“南海龟丞相”的江湖骗子。
圣荑戳穿那卖乌龟的,“这乌龟有爪,是陆龟,龟丞相不是海龟,是陆龟?”
卖乌龟的很能圆谎:“这太渊天下嘛,连咱们朝阙的官员都能去紫川升迁,那陆上的和海上的不也一个道理嘛!”
“山川大地,河海百川,不都属于咱太渊陛下?这海里龟丞相和陆地的龟尚书…调任!对,调任一下怎么了?”
“买不起不要围着啊,咱们龟丞相不想被愚蠢凡人盯着。”
圣荑:“……”
上官昭:“……”
逛个街被确认成愚蠢凡人了。
圣荑觉得有趣,给那小贩一块银子,小贩不敢想这等地方能有这样阔绰的人,忙殷勤起来,生怕贵客见怪他从前的待客态度。
“不用那么多,给我一只就好。”
圣荑把装了铜钱大小乌龟的瓷盒给了上官昭,“送你了。”
对因为某种原因对水里生物都极其厌恶的上官昭:“……”
他咬牙忍下,笑道,“殿下送臣的,臣一定好生养着。”
“虽说是随意买的,但是并不是随意送你。”圣荑低下头,慢慢道,“因为今日,真的很开心。”
“我也希望你开心。”
送的东西可以不再是金玉死物,也不是价值连城的名流画作,大儒藏书。
可以是随意的,市井小摊买的一只小乌龟,会想起那天的夕阳,垂杨,汪洋。
是记忆。
相隔许久后,彼此在一起短暂的时光。
“殿下…”上官昭捂住自己跳得过快的心膛。
“龟丞相可是天地间的灵气呢!谁能活过乌龟啊?这可是吉物!”
摊主的大嗓门爽朗非常,把两人之间的所有情愫都打散。
“他送你乌龟,祝你龟寿千年呢!”
上官昭:“……”
他真是谢谢这个小贩了,待会就让人举报他卖假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