意识如同沉在温暖湖底的鹅卵石,缓慢而沉重地向上浮升。
没有刺骨的寒风,没有冰晶摩擦的尖啸,没有濒死的绝望。
包裹着阿凛的,是一种奇异的、带着轻微重量的安宁。
他缓缓睁开眼。
光线柔和得如同初冬的晨霭,不是刺目的惨白,而是均匀、温润的橘黄色光晕,充满了整个空间。
他首先看到的,是头顶低矮的穹顶。不是帐篷的帆布,也不是金属的冷硬。
是冰。
但这冰,绝非他认知中的冰川冰。
它呈现出一种温润的半透明质感,如同巨大的玉石被打磨得极其光滑,内部流淌着天然的水波状纹路,将光源散发的光晕温柔地扩散、晕染开来。
光线在冰壁深处折射、流转,让整个冰屋内部都笼罩在一层静谧、梦幻的光辉之中。
空气清冽,带着冰特有的纯净冷香,却奇异地没有丝毫寒意,反而有种被暖意拥抱的舒适感。
他躺在一张铺着厚厚白色毛皮的床铺上,柔软得不可思议。
身上盖着同样材质的毛皮毯子,温暖而干燥。
他微微侧头,环视这个救了他性命的奇异居所。
空间不大,约莫十平米左右,呈完美的半球形,仿佛是从一整块巨冰中掏空雕琢而成,线条流畅,浑然一体。
冰壁被打磨得异常光滑,触手冰凉,却不刺骨。
让阿凛呼吸微滞的,是屋内的“装饰”。
墙壁上并非空无一物。在几处冰壁稍厚的区域,被巧妙地雕刻出了立体的图案。
没有繁复的花纹,只有简洁而充满灵性的线条:几尾形态各异、仿佛下一秒就要摆尾游走的冰鱼;
一丛丛如同在寒风中摇曳的、姿态奇异的冰草;
甚至还有一只小小的、蜷缩着身体沉睡的冰狐,细节栩栩如生,纤毫毕现,毛发似乎都带着柔软的质感。
这些冰雕并非静止的,在内部流转的光晕映照下,它们仿佛被注入了微弱的光之生命,在玉质的冰层中若隐若现,随着光线角度的微妙变化而“游动”、“摇曳”。
更引人注目的,是散落在冰屋角落、桌面上,甚至悬挂在穹顶几处凸起冰棱下的“灯”。
那并非真正的灯具,而是一块块大小不一、形态各异的天然冰晶。
它们呈现出纯净的六棱柱体或更复杂的几何形态,内部似乎被嵌入或自然生长着某种极其微小的、散发着柔和橘黄色光芒的晶粒。
这些“光之种子”在冰晶核心稳定地燃烧着,将整块冰晶点亮,如同凝固的、散发着暖意的星辰。
正是它们的存在,为这冰之堡垒提供了持续的光源和暖意。
空气里弥漫的淡雅冷香,似乎也有一部分源自这些发光的奇异冰晶。
角落依旧堆放着那几个老旧的金属箱子和那张小冰桌。
搪瓷杯、铁皮罐头、老式收音机静静摆放。
那套橙红色的、肩部有磨损痕迹的八十年代连体科考服,依旧整齐地挂在冰壁上,像一面褪色的旗帜,无声地诉说着时间的谜团。
轻微的脚步声传来,带着一种踩在冰面上特有的、几乎微不可察的沙沙声。
阿凛循声望去。
她站在冰屋的入口——一个被厚重白色毛毡帘遮挡的拱形门洞旁。
依旧穿着那件素白的羊毛长衫,雪白的长发松松地挽在脑后,露出线条优美而脆弱的脖颈。
冰雪般的面容在暖橘色的光晕下,少了几分初见时的非人感,多了一丝奇异的、易碎的柔和。
她手里端着一个同样老旧的搪瓷碗,碗口冒着丝丝缕缕的热气,带着一股淡淡的、混合着某种植物根茎清香的肉汤气味。
她的目光落在阿凛身上,浅灰色的眼眸如同蒙着薄雾的极地湖泊,平静,深邃,却又在深处沉淀着一抹挥之不去的、淡淡的哀愁。
那哀愁并非尖锐的痛苦,更像是一种长久的、浸透骨髓的寂寥,如同冰川本身在亿万年的沉默中累积的忧伤。
她没有说话,只是走到冰床边,将碗递过来。
动作自然,带着一种无需言语的默契。
“谢谢……”阿凛的声音依旧沙哑,但比之前清晰了许多。
他接过温热的碗,指尖触碰到的碗壁微烫。
碗里是清澈的汤,漂浮着几小块炖得软烂的、不知名的白色肉块和几片深绿色的、类似苔藓的植物。
他小心翼翼地喝了一口。汤的味道很淡,带着清冽的植物香和一丝难以形容的、来自深寒之地的纯净鲜味。
暖流滑入胃中,迅速扩散到四肢百骸,驱散了最后一丝残留的寒意。
“这里……是你的家?”
阿凛放下碗,目光再次扫过这个由冰与光构成的奇异空间,最终落在小雪身上。
她的存在本身,比这冰屋更加神秘。
小雪轻轻点了点头,目光掠过那些发光的冰晶和墙上的冰雕,眼神里似乎闪过一丝极其微弱的、类似温柔的光芒,但转瞬即逝,又被那层淡淡的哀愁覆盖。
她没有回答关于“家”的问题。
“是你救了我?在那冰谷里?”阿凛追问,脑海中再次浮现出那在极光风暴中回眸的白色身影,以及那双穿透灵魂的浅灰色眼眸。
小雪又点了点头,这次动作更轻。
她的视线投向那扇被毛毡帘遮挡的门,仿佛能穿透厚重的帘子和冰层,看到外面永无止境的风雪。
“风暴……会停。”她的声音响起,如同最细微的冰晶在静谧的空气中轻轻碰撞,清澈、空灵,带着一丝奇异的韵律,却异常平静,几乎不带情绪起伏。
“这里……安全。”
“你怎么会……”阿凛的问题几乎要脱口而出——你怎么会独自生活在这种地方?你怎么会出现在照片里?
你怎么会有那套科考服?
你怎么能在那种暴风雪中找到我?
无数个“为什么”在胸腔里翻涌。
但他硬生生止住了。
他看到了小雪的眼神。
在他问题尚未出口时,她的目光已经微微低垂,落在那只空了的搪瓷碗上,浓密的雪白睫毛在眼下投下淡淡的阴影,那层哀愁似乎瞬间浓郁了一些,形成一道无形的、拒绝靠近的屏障。她显然不想谈论自己。
阿凛沉默了片刻,换了个方向:“这里……很神奇。这些冰雕,还有这些会发光的石头……我从没见过。”
小雪抬起眼,看向墙上游动的冰鱼和摇曳的冰草,那浅灰色的眸子里似乎有微光闪动。
“冰川……古老。它记得……很多。”
她的声音依旧很轻,像在叙述一个遥远的故事。
“光……在冰里沉睡。找到……唤醒。”她指了指那些发光的冰晶,“它们……喜欢温暖。”
“冰川记得?”阿凛咀嚼着这句话,感觉其中蕴含着某种超越常识的哲理,“你是说,这些冰雕……是冰川‘告诉’你的?”
小雪没有直接回答。
她走到一面冰壁前,伸出苍白得近乎透明的手指,指尖轻轻拂过冰面,动作带着一种难以言喻的珍视和熟稔,仿佛在抚摸一个沉睡生灵的脊背。
“听……”她轻声说,目光似乎穿透了冰层,望向冰川深处不可知的幽暗。
“它在说话……用冰裂的声音,用风的声音……用很久很久以前……冻结在里面的……时间的声音。”
阿凛屏住了呼吸。
他努力去“听”,但耳中只有冰屋本身的、几乎绝对的寂静,以及自己略显急促的心跳。
时间冻结的声音?
这描述既诗意又令人悚然。
他不由自主地再次看向那套挂在墙上的旧科考服。
它像一道凝固的伤痕,钉在这个被时间遗忘的冰之居所里。
“你在这里……很久了吗?”阿凛试探着问,目光紧紧锁住小雪的脸,捕捉着她最细微的表情变化。
小雪抚摸着冰壁的手指微微一顿。
她缓缓转过身,浅灰色的眼眸望向阿凛。那层哀愁如同雾气般弥漫开来,比任何时候都要清晰。
她没有回避他的目光,但也没有回答。
那沉默本身,就是一种沉重得令人窒息的答案。
那沉默里包含了被冰封的岁月,包含了无人知晓的孤独,也包含了某种无法言说、甚至无法被理解的巨大秘密。
她只是静静地站着,白色的身影在暖橘色的光晕和晶莹的冰壁映衬下,美得不似凡尘,却也寂寥得如同整个南极大陆的重量都压在她纤细的肩膀上。
那哀愁的眼神,像一把冰冷的钥匙,轻轻转动,却打开了阿凛心中更深的谜团和难以名状的悸动。
冰屋内,只有那些发光冰晶核心的微光在无声地燃烧,映照着墙上古老的冰之记忆,也映照着两人之间横亘的、比兰伯特冰川更深邃的沉默鸿沟。
角落里的老式收音机,指针依旧固执地停留在空白的频率上,持续不断的沙沙白噪音,如同时间在冰川心脏里缓慢而永恒的叹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