时间的刻度在冰屋里变得模糊而粘稠。
没有日出日落,只有冰壁上光晕的微妙明暗变化,以及小雪端来食物的规律,标记着时光的流逝。
阿凛的体力在那种清冽纯净的汤水和近乎绝对的安宁中恢复得很快,肋间的刺痛也渐渐平息。
然而,另一种东西,一种更复杂、更难以捉摸的东西,却在他心底悄然滋生,如同冰川深处某种缓慢生长的未知晶体。
最初的拘谨和巨大的疑云,在日常的无声相处中,被一种奇异的宁静所稀释。
小雪像一道白色的影子,安静地照料着冰屋的一切。
她会用一块特殊的、似乎永远不会磨损的兽皮,仔细擦拭冰壁,让它们保持温润的光泽。
她会定时检查那些发光的冰晶,偶尔会拿起其中一块,对着光轻轻转动,浅灰色的眼眸专注地凝视着内部那燃烧的橘黄光点,仿佛在倾听它们的私语。
更多的时候,她只是坐在角落的小冰凳上,目光穿透那厚重的毛毡门帘,投向外面永恒的风雪,或者停留在墙壁上那套沉默的旧科考服上,任由那层淡淡的哀愁将她包裹。
阿凛的相机,成了打破这层无形隔膜的第一件工具。
它躺在装备箱里,黑色的金属外壳在冰晶的暖光下泛着冷硬的光泽,与这个冰玉般的世界格格不入。
一天,当小雪的目光无意间扫过那台相机时,阿凛捕捉到了她眼中一丝极其细微的、转瞬即逝的好奇。像投入深潭的一粒微小石子,漾开几乎看不见的涟漪。
“想看看吗?”阿凛拿起相机,声音放得很轻,像是怕惊扰了什么。
小雪的目光落在相机上,没有立刻回应。那浅灰色的眼眸里,好奇与一种近乎本能的疏离在无声地拉锯。
片刻,她极轻微地点了点头。
阿凛的心跳莫名快了一拍。
他打开相机电源,屏幕亮起,幽蓝的光映着他专注的侧脸。
他调出存储卡里的照片——不再是那张禁忌的少女影像,而是他抵达南极后沿途拍摄的壮丽风景。
巨大的冰山漂浮在深蓝海面,形态各异,如同远古巨兽的遗骸;
阳光下闪耀着钻石光芒的万年冰盖;
一群憨态可掬的帝企鹅在风雪中挤成一团;
还有科考船破开浮冰时激起的、如同碎玉般的浪花……
他一张张翻过去,动作很慢,同时用尽可能简单的语言解释着:“这是……按下这里……把看到的……装进去。”
他指着快门按钮,“然后……在这里……就能看到刚才装进去的东西。”
他指着屏幕。
小雪静静地站在他身边,微微歪着头,雪白的长发有几缕滑落下来,拂过她冰玉般的脸颊。
她的目光紧紧追随着屏幕上变幻的画面,浅灰色的瞳孔里倒映着那些不属于这片冰封腹地的色彩和景象。
当一张拍摄于晴朗天气下的、巨大的蓝色冰洞照片出现时,阳光透过冰顶,在洞内折射出如梦似幻的幽蓝光柱,如同通往异世界的门户。
阿凛感觉到身侧的空气似乎凝滞了一瞬。
他侧过头。
小雪正专注地看着那张照片。
冰雪般的唇线,极其细微地、几乎难以察觉地向上弯起了一个弧度。
那不是一个明媚的笑容,更像是冰层在某种巨大的力量下,终于裂开一道微不可见的缝隙,透出内里一丝极其微弱的暖意。
这丝笑意在她纯净无瑕、常年被哀愁笼罩的脸上绽放,脆弱得如同极光边缘一抹转瞬即逝的紫红,却带着一种惊心动魄的纯净之美。
阿凛的心像被什么东西猛地撞了一下,呼吸都停滞了。
他见过无数的笑容,却从未有一个,能如此轻易地穿透所有防备,直抵灵魂深处最柔软的地方。
那瞬间,什么神秘照片,什么导师警告,什么三年前的失踪,都被这抹脆弱而纯净的笑意冲散了,只剩下一种强烈的、想要留住这抹光的冲动。
“想……试试吗?”他的声音有些发干。
小雪抬起眼,浅灰色的眸子里,那丝笑意还未完全褪去,带着一丝不确定的询问。
阿凛小心地将相机递到她手中。
她的手冰凉,触碰到相机温热的金属外壳时,指尖似乎几不可察地瑟缩了一下。
他站在她身后一步之遥,虚虚地指引着:“看着这里……对准你想装进去的东西……然后……轻轻按下去。”
小雪的目光在冰屋内游移。
她先是看向那些发光的冰晶,但似乎觉得它们的光太过熟悉。
最终,她的视线落在了墙壁上那只蜷缩沉睡的冰狐雕塑上。
她举起相机,动作有些生涩,却带着一种奇异的专注。
她透过取景器看着那只冰狐,浅灰色的眼眸在屏幕幽蓝光芒的映照下,显得更加深邃神秘。
她纤细苍白的手指,带着一种小心翼翼的郑重,轻轻地按了下去。
咔嚓。
一声清脆的快门声,在这静谧的冰玉空间里显得格外清晰。
小雪放下相机,看着屏幕上自己刚刚“装进去”的冰狐。
它静静地躺在取景框里,在相机屏幕的微光下,似乎比现实中更添了几分凝固的生命感。
她的指尖无意识地划过冰凉的屏幕,停留在那只冰狐蜷缩的身体上,仿佛在确认它的存在。
然后,她再次抬起头,看向阿凛。
这一次,那抹笑意更清晰了一些,如同初春冰面上悄然绽开的一朵极小的花。
虽然依旧带着挥之不去的哀愁底色,却真实地照亮了她的眼眸。
“装……好了。”她的声音很轻,带着一丝新奇的满足感。
那一刻,阿凛清晰地听到了自己心底冰层融化的声音,汩汩流淌,带着某种难以遏制的暖流。
他看着她捧着相机的样子,看着她眼中那点微弱却真实的光,感觉整个冰屋都因为这抹笑容而明亮温暖了许多。
一种从未有过的、混杂着怜惜、好奇和更深沉悸动的情绪,悄然破土而出。
……
几天后,肆虐的暴风雪终于显露出疲态。虽然寒风依旧凛冽,但天空不再是铅灰色的混沌,露出了几分深蓝的底色。
小雪撩开厚重的毛毡门帘,示意阿凛可以出去看看。
踏出冰屋的瞬间,清冽到极致的空气涌入肺腑,带着冰晶的微甜。
外面是一个被巨大冰壁半环绕的小平台,视野豁然开朗。虽然风依旧刮在脸上生疼,但比起迷失在冰谷时的绝望,此刻的寒冷带着一种劫后余生的畅快。
极地的阳光苍白无力,却将广袤的冰原映照得一片银白,反射着刺眼的光芒。
夜幕降临时分,小雪再次示意阿凛来到屋外。
这一次,没有暴风雪的干扰。
深蓝天鹅绒般的夜幕低垂,其上缀满了比地球上任何地方都要密集、都要璀璨的星辰,如同天神打翻的钻石匣子,闪烁着冰冷而永恒的光芒。
然后,它出现了。
起初是几缕朦胧的绿纱,在深蓝天幕的边缘轻轻摇曳。
紧接着,如同被无形的巨手骤然拉开序幕,整个天穹瞬间被点燃!
巨大的光之帷幕轰然垂落!翠绿、金黄、深紫、妖红……
无数难以名状的、仿佛来自宇宙创世之初的色彩,在夜空中疯狂地奔涌、碰撞、燃烧、流淌!
光芒之盛,将下方辽阔的冰原染成了不断变幻的、迷离的万花筒。
光带时而如瀑布倾泻,时而如巨蛇狂舞,时而如女神展开的裙裾,无声地演绎着宇宙最宏大、最神秘、最摄人心魄的乐章。
阿凛被这壮丽到令人窒息的景象深深震撼,几乎忘记了呼吸。
他下意识地转头看向身边的小雪。
她静静地伫立在冰台上,微微仰着头,雪白的长发在极光带起的微弱气流中轻轻飘拂。
冰冷的星光和变幻的极光共同映照着她冰雪般的侧脸,勾勒出完美的轮廓。
那双浅灰色的眼眸,此刻如同倒映着整个宇宙的光辉,虹膜深处流转着翠绿、金黄、深紫的碎影,比阿凛相机里捕捉到的任何一张照片都要生动,都要神秘莫测。她的脸上没有任何表情,只有一种近乎虔诚的专注,仿佛整个灵魂都融化在了这片光之海洋里。
在极光最绚烂、最辉煌的顶点,在光芒将整个世界都渲染得如同梦幻神国的刹那,一股难以遏制的冲动攫住了阿凛。
眼前这沐浴在宇宙光辉下的身影,纯净、神秘、脆弱而美丽,带着一种隔绝尘世的孤寂和难以言喻的吸引力。
连日来在冰屋中生出的隐秘情愫,在极光这最原始的、最震撼人心的催化剂下,瞬间冲破了理智的堤坝。
他几乎是不由自主地、极其轻微地向她的方向靠近了一小步。
手臂微微抬起,带着一种想要触碰、想要确认这份超越现实之美的渴望。
他的目光紧紧锁住她被光芒映亮的侧脸,心跳如擂鼓,血液奔涌的声音在耳中轰鸣。
他想拂开她脸颊旁被风吹乱的一缕银发,或者,仅仅是靠近一些,感受她身上那份清冽的冰雪气息。
就在他的指尖即将进入小雪身侧那片无形的、仿佛由极光本身构成的领域时——
小雪的身体,以一种超越人类反应速度的、近乎本能的敏锐,极其轻微地向旁边侧滑了半步。
动作幅度极小,却异常精准地拉开了那不到十厘米的距离,恰好避开了阿凛所有意图靠近的可能。
她的目光甚至没有从头顶壮丽的极光上移开分毫,仿佛那微小的闪避只是被风吹拂的自然动作。
然而,阿凛却清晰地感觉到了。
那是一种无声的、冰冷的拒绝。
像一道无形的冰墙,瞬间在他炽热的冲动前凝结。
空气仿佛凝固了,方才被极光点燃的悸动瞬间冷却,只留下一种被无形冰针刺中的尴尬和失落。
他僵在原地,抬起的手臂显得无比突兀而可笑。
心脏像是被一只冰冷的手攥紧,骤然下沉。
小雪缓缓地、极其自然地收回了仰望极光的目光。
她侧过头,看向阿凛。
那双倒映着宇宙光辉的浅灰色眼眸里,所有的光芒仿佛都在瞬间熄灭了。
取而代之的,是比以往任何时候都要深重、都要清晰的哀愁。
那哀愁浓得化不开,像沉甸甸的冰水,浸透了她的瞳孔,甚至在她冰雪般的肌肤上投下一层忧伤的阴影。
那眼神里包含了太多阿凛无法解读的东西——有深不见底的寂寥,有难以言说的痛苦,还有一种近乎悲悯的……距离感?
仿佛在无声地告诉他:我们之间,横亘着比兰伯特冰川更深的鸿沟,比南极永夜更漫长的阻隔。
她没有说话,只是深深地看了他一眼,那一眼仿佛穿透了他的灵魂,看到了他所有隐秘滋生的情愫,也看到了这情愫必然带来的结局。
然后,她默默地转过身,白色的身影如同融入雪地的精灵,悄无声息地掀开毛毡门帘,回到了那片散发着暖橘色光晕的冰玉堡垒之中,只留下阿凛独自站在漫天狂舞的、冰冷而绚烂的极光之下。
寒风卷起细碎的冰晶,打在脸上,带来真实的刺痛。
头顶的宇宙之光依旧辉煌,却再也无法点燃阿凛心中的热度。
他只感到一种彻骨的冰冷和茫然,以及小雪眼中那浓得令人窒息的哀愁所带来的、沉甸甸的疑问和不安。
那道无形的冰墙,连同冰屋内持续不断的、如同时间叹息的沙沙白噪音,一起将他隔绝在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