草原的风裹挟着沙砾,将简易房的铁皮屋顶敲出呜咽般的声响。陈仔豪单膝跪在地上,迷彩服膝盖处磨得发亮的补丁挨着冰凉的水泥地。他的手指在帆布背包的绳结间穿梭,每道褶皱都被反复摩挲过,仿佛要把草原的温度揉进纤维里。背包侧边口袋露出半截泛黄的信纸,那是周铁排长退伍前塞给他的,边角被汗水浸得发皱,写着 "草原四排永不解散" 的字迹已晕染成淡蓝的云。
"咔嗒" 一声,打火机的火苗在穿堂风里摇曳了三次才点燃香烟。陈仔豪盯着指间最后一根软中华,烟丝在火星中蜷曲成灰蝶,他突然想起周铁排长常说的话:"在草原上抽烟,得像守护管道那样护住火苗。" 此刻烟灰落在迷彩裤上,烫出几个焦黑的小点,像极了他刚入伍时在靶场留下的弹孔。
门轴发出吱呀的呻吟,王强和李响裹挟着草原的寒气闯进来。王强的新兵领章还泛着金属的冷光,李响的迷彩服袖口却磨出破洞,露出里面洗得发白的秋衣。"班长收拾好了?" 李响的声音闷在竖起的衣领里,他的目光扫过墙角堆叠的背包,喉结不自觉地滚动了一下。
陈仔豪将烟蒂按灭在生锈的罐头盒里,火星迸溅在 "为人民服务" 的字样上。"老兵,这几天靠你守家了。" 他的手掌重重拍在李响肩膀上,感受到对方肩胛骨凸起的棱角。
李响低头踢开脚边的石子,碎石子滚过地面,撞在墙角的煤油灯上,发出清脆的声响。"放心吧,出不了大事。"
陈仔豪转身拉开抽屉,木头滑轨发出刺耳的摩擦声。两条崭新的软中华静静地躺在那里,塑料包装在昏暗的光线下泛着冷光。"抽屉里给兄弟们留了点小意思," 他的手指抚过烟盒表面,仿佛在抚摸某种珍贵的信物,"你回头分了。"
李响瞥了眼抽屉,喉结动了动,最终只淡淡地应了声:"是。"
远处传来拖拉机突突的轰鸣声,如同大地沉重的喘息。陈仔豪背起背包,帆布带勒进肩膀的瞬间,他想起第一次背着行囊来到草原时的情景。那时的他像株刚破土的幼苗,对一切充满好奇与不安,而如今,他的根已经深深扎进这片土地。
王强抢先一步拉开房门,冷风卷着草屑灌进来,吹乱了他额前的碎发。陈仔豪在门槛处顿了顿,目光扫过墙上斑驳的标语:"钢铁防线,寸土不让"。那是周铁排长用红漆写的,如今字迹已经褪色,却依然像火烙般刻在墙上。
拖拉机停在土坡下,车身的红漆剥落大半,露出底下锈迹斑斑的铁皮。老乡戴着顶歪扭的牛仔帽,古铜色的脸庞被晒得发亮,正倚着车斗抽旱烟。陈仔豪和王强将背包甩上车斗,牧草的清香混着柴油味扑面而来,让他想起无数个在草原上巡查的清晨。
"班长再见!班长好走!" 身后传来兄弟们的喊声。陈仔豪转身时,看见李响站在队伍最后,手里捏着根没点燃的香烟,迷彩帽檐压得很低,看不清表情。阳光穿过他的指缝,在地上投下细碎的光斑。
拖拉机启动的瞬间,陈仔豪抓住车斗边缘的铁环,金属被晒得发烫,烫得他手掌发麻。王强突然指着远处:"班长,看!" 地平线上,输油管道像条银色的巨蟒,在阳光下蜿蜒伸展,消失在草原与天空的交界处。陈仔豪的眼睛突然发酸,他想起周铁排长退伍那天,也是这样望着管道,直到卡车扬起的尘土模糊了视线。
车斗里的牧草在风中轻轻摇晃,陈仔豪摸出裤兜里的指南针,金属外壳被焐得温热。这是周铁排长留给他的,上面刻着的 "钢铁防线" 四个字已经被磨得发亮。他将指南针紧紧攥在手心,仿佛握住了整个草原的重量。
拖拉机突突地行驶在土路上,颠簸得人骨头生疼。陈仔豪望着渐渐缩小的维护站,那几间简易房像被遗落的积木,孤零零地立在草原上。他想起无数个夜晚,和兄弟们围坐在煤油灯下,听周铁排长讲老山的故事,煤油灯的火苗在墙上投下摇晃的影子,像极了他们跳动的青春。
"班长,你说咱们真能选上吗?" 王强的声音带着少年特有的忐忑,他的手指无意识地抠着车斗边缘的铁锈。
陈仔豪没有立刻回答,他望着天边翻滚的云层,那里聚集着一场即将到来的暴雨。"周铁排长说过," 他的声音被风吹得断断续续,"当兵的,走到哪都得把自己当杆旗,就算没人看,也得立得笔直。"
拖拉机拐过一道山梁,维护站彻底消失在视野中。陈仔豪摸出最后一个烟盒,将它揉成皱巴巴的一团,用力投向身后的草原。纸团在空中划出一道弧线,像只折翼的鸟,最终落在一丛格桑花旁 —— 那是王强亲手种的。
夜幕降临时,拖拉机停在团部门口停了下来。陈仔豪跳下车,背包带勒出的红痕火辣辣地疼。
"班长,你想回到草原吗?" 王强的声音在夜风中显得格外清晰。
陈仔豪抬头望着满天繁星,北斗七星在正北方闪耀,像极了维护站嘹望塔上永不熄灭的灯。"怎么了,当兵的在哪都一样。" 他的手掌按在胸前的军装上,那里别着一枚小小的徽章,"那里的每一粒沙,都认得我们的脚印。"
而草原上,李响正蹲在工具房门口,借着月光拆开陈仔豪留下的烟盒。烟丝散落在掌心,他突然发现盒底用铅笔写着字:"替我看好管道,等我带勋章回来。" 字迹被汗水晕染,却依然像刻在钢板上般清晰。
李响将烟丝小心翼翼地装进自制的烟卷,打火机的火苗亮起时,他看见远处的输油管道在月光下泛着银光,像一条流淌着的银河,连接着草原的过去与未来。他深吸一口烟,呛人的烟雾中,仿佛又看到陈仔豪站在嘹望塔上,军帽被风吹得猎猎作响,背影与周铁排长的身影渐渐重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