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叩山门
玉清观的七十二级石阶,对应诸天星宿,每一级都泛着幽微的光芒。陈念真紧紧攥着,师尊道袍宽大的衣角,小手因紧张和山风而微凉。脚下,青石缝隙间镶嵌的夜明石,随着师徒二人的脚步亮起幽蓝的光,又缓缓熄灭,宛如踏行于流淌的星河之上。
“莫怕,随为师上山。” 玉衡子的声音从头顶传来,慈和温润,带着抚慰人心的力量。念真抬起头,檐角的嘲风石兽鳞甲,在初升的阳光下闪烁着祥瑞金芒,承露的铜球映着朝霞,衬得整座道观,恍若云霞托举的仙宫。
师尊银发如雪,一支北斗七星状的桃木簪斜插发髻,簪尾坠着剔透的冰晶璎珞圈。更让念真惊奇的是,师尊那深青色道袍的下摆,竟似有星辰流转,二十八宿的图案,在步履间若隐若现。尤其那危月燕的尾羽绣纹,仿佛随着行走在微微颤动,栩栩如生。“这就是仙家手段么?” 念真心头震撼,对即将开始的生活充满了敬畏与向往。
行至第三十四级,玉衡子枯瘦的手指轻轻抚过,石阶上井木犴的浮雕。那石兽额间紧闭的第三目,竟无声渗出一滴晶莹水珠,同时,一个苍渺如自九天传来的声音在念真心底响起:“坎位泉眼通九幽,离宫火精锁剑魄。”
清冽的泉水无声漫过,浸湿了念真早已磨破的粗布绣鞋。鞋尖那点暗红色的布团被水洇开,染成一小片,像极了记忆中母亲病重时,咳在帕子上的血点。山风卷着松针掠过耳际,带来观内清越的晨钟,惊起几只寒鸦。鸦羽扫过石阶上,一道深深的剑痕——传说那是道祖当年斩蛟所留。念真目光追去,只见那沟壑深处,赫然嵌着半片焦黑如炭的巨大鳞片,散发着令人心悸的凶戾气息。
二、道法初授
药圃里,七星草吞吐着淡紫色的灵雾。清岚师姐一身绯色道袍,广袖拂过茂盛的紫苏丛,惊起几只碧眼灵蝶。她耳垂上小巧的,鎏金炼丹炉耳坠叮咚作响,指尖一捻,一簇橙红的离火跃然而出,扭动着化作一条灵动的小蛇。
“小师妹,看仔细了,” 清岚的声音清脆,“离火化形,最忌分神!心神不稳,便是像师姐我这般中级修士,也极易遭其反噬灼伤。”
“是,清岚师姐,念真记住了。” 念真连忙收敛心神,屏息凝视那跳跃的火蛇,努力感受其中蕴含的灼热与灵性。‘一定要学会,不能辜负师尊和师姐的期望。’
就在这时,旁边青铜丹炉的狻猊兽首,猛地喷出一大股呛人的青烟,炉身剧烈地震颤起来,发出沉闷的嗡鸣!
“离位丹炉加赤芍?清岚,你是想把云台峰点着了不成?” 一道清朗带着些许,戏谑的声音破空传来。只见明霄脚踏玄妙禹步凌空而至,鸦青道袍被山风灌满,猎猎作响。他袖中七张符纸激射而出,瞬间燃起幽蓝色的魂火,精准地结成符阵,牢牢镇压在躁动欲裂的丹炉之上。炉身被压制的刹那,表面竟浮现出几道龟裂的纹路,隐隐构成一个残缺的“坎”卦。
“噗”一声轻响,一颗焦黑不成形的丹药,滚落青砖地面,“嗤嗤”地将砖面灼出蛛网般的细小裂痕。
清岚俯身捡起那颗残丹,眉间一点朱砂血痣,被丹药上残留的赤芒映得更深:“虽未成形,倒意外炼出了三分火毒。看来我这中级后期的控火术,还得再下苦功磨炼才行。” 念真鼻尖微动,在那浓烈的焦糊味中,似乎捕捉到了,一丝若有若无、带着腥甜的铁锈气,像是某种血藤的味道。她下意识地望向月洞门,只见师尊玉衡子的身影,不知何时静立在那里,阳光将他长长的影子投在青石地上。让念真瞳孔微缩的是,那影子深处,竟有星图在缓缓逆时针旋转!
三、太虚剑意
藏剑阁内,三百柄形制各异的法剑,静静悬于百年桃木剑架之上,剑穗上串着的五帝钱,结着玄奥的六十四卦象。明霄取下第七排,一柄古朴无华、剑身隐有铜绿的青铜剑时,梁柱阴影里沉睡的,一只三足金蟾突然睁开了眼睛,额间太极印吞吐着幽幽青光。
“念真师妹,看好了。”明霄持剑而立,气息沉稳,“太虚剑诀‘摇光式’,精髓在于引北斗星力入剑,使剑意与星力交融共鸣,方能无坚不摧,破尽邪祟。” 他话音未落,剑锋已轻轻划破清晨湿润的空气,奇妙的一幕出现了:剑尖掠过的轨迹上,七颗晶莹的露珠竟悬停空中,自行排列成小小的北斗七星阵!
明霄旋身,一剑刺出!剑鸣清越悠长,如九天鹤唳。悬停的七颗露珠应声炸裂,化作无数细密如牛毛的冰针,带着刺骨的寒意,精准无比地钉入,丈外一尊铜人像的膻中穴位置。铜人胸腔“咔哒”一声轻响,竟如机关般弹开,露出内壁——那里以朱砂,混合着某种暗沉发黑的血迹,书写着密密麻麻的《黄庭经》经文。
念真下意识握紧了,手中练习用的七星剑,剑柄上缠着的褪色红绳,与记忆中父亲那把,沉重柴刀柄上的红绳何其相似。她尝试着调动体内微薄的法力,引气入剑脉。手臂上因拜入山门而显现的,七星胎记纹路微微发烫,皮肤竟渗出细密的血珠。刹那间,百年前道祖斩蛟的惨烈景象,轰然涌入脑海,巨大的覆满青鳞的蛟爪拍碎山岩,腥风血雨中,正是眼前这柄古朴青铜剑,化作一道贯穿天地的寒光,精准无比地刺入了那巨蛟颈下唯一的逆鳞!
“当年我初练这招‘摇光引星’时,”明霄手腕轻抖,挽了个漂亮的剑花,惊得梁上金蟾“呱”地一声跃起,“剑气差点把松涛崖削掉半边。” 那三足金蟾跃至半空,大口一张,竟将逸散在空气中的锋锐剑气,如长鲸吸水般吞入腹中,它背上铜钱状的疙瘩随之亮起,赫然是八卦中的“兑”卦光芒。“此式对付鬼族尤为犀利。寻常鬼卒,一剑足以灰飞烟灭;鬼将之流,也难挡其锋锐;但若遇到‘鬼师’……” 明霄神色凝重了几分。
“鬼师?” 念真心头一跳,“比鬼将更强?”
“不错,”明霄点头,耐心解释,“鬼族亦有等级。最低等的鬼卒,约莫相当于我人族炼气初期的初级修士;其上为鬼将与鬼巫,实力约在筑基初期到中期,也就是我们说的中级修士阶段。鬼巫擅诡秘咒术,鬼将则力大无穷。而鬼师,已属高阶鬼物,实力堪比人族金丹期的高级修士,手段诡异莫测。至于更在其上的鬼君、鬼仙…” 他顿了顿,语气沉肃,“非我人族宗师不可匹敌。念真师妹你如今已是算是中级修士。日后下山历练,遇到鬼将、鬼巫,尚可周旋一二,若不幸遭遇鬼师,切记不可逞强恋战,速退保命为上!”
四、十年寒窗
霜降日,藏经阁内,弥漫着清冽的龙涎香气。念真屏息凝神,笔尖饱蘸朱砂,在黄表纸上小心翼翼地,勾勒一道繁复的雷纹符箓。眼看即将功成,笔下的朱砂线条却陡然失控,疯狂扭曲、洇散,眨眼间竟在符纸上形成一个狰狞、透着邪气的牛头图腾——这图案,与青牛村那口古井旁,镇煞石雕上的图案,分毫不差!
“啪!” 手边的砚台毫无征兆地裂开一道细缝。
记忆如决堤洪水般汹涌而至:父亲扛着柴刀早出晚归的身影,砍柴的钝响仿佛就在耳边;母亲在昏暗油灯下,讲述着山中精怪的故事,那口被七叶草环绕的古井,总是故事的中心,父亲每次从遥远的城镇卖货归来,粗糙的大手总会,变戏法似的掏出些新奇的小玩意儿,或是几块甜丝丝的麦芽糖……。“爹娘现在一定过得很好吧?” 念头刚起,心脏却猛地一阵绞痛,像被无形的手狠狠攥住!
她霍然起身,冲出藏经阁,不顾一切地奔向庄严肃穆的三清殿。殿内,玉衡子正盘坐于蒲团之上,他面前香案上,供奉着的那枚阴阳鱼玉佩,竟发出细微却刺耳的“咔咔”声,道道蛛网般的裂痕迅速蔓延。丝丝缕缕粘稠如墨的黑雾,正从那些裂缝中不断渗出、凝聚,扭曲着形成一对巨大、尖锐的牛角虚影——其形状、纹路,竟与青牛村井口,那断裂丢失的一角石雕严丝合缝!更诡异的是,殿内所有摇曳的长明烛火,在刹那间全部转为幽幽的青色,供台上三清神像那泥塑木胎的眼珠,竟也缓缓转动,冰冷的目光,齐齐聚焦在冲进殿门的念真身上!
五、血卦惊魂
命灯阁内,三千盏象征,门人性命的琉璃灯无风自动,幢幢光影在墙壁上疯狂摇曳,如同群魔乱舞。玉衡子枯槁的手指,颤抖着划过一片古旧龟甲,那甲壳深处诡异的纹理中,竟缓缓渗出粘稠、散发着不祥气息的黑血:“坎位生变,离宫见煞……九宫锁魂,其势已成……” 话未说完,他便是一阵撕心裂肺的剧咳,点点带着黑气的血沫溅落在冰冷的青砖地上。
令人头皮发麻的是,那些血沫并未散开,而是如同活物般蠕动着、汇聚着,瞬间凝成一个微小却无比清晰、散发着浓郁血腥味的北斗七星图案!
念真“扑通”一声跪坐在冰冷的蒲团上,浑身冰凉,眼睁睁看着师尊强撑着,将三枚边缘染血的古旧铜钱,撒入布满岁月痕迹的青铜卦盘之中。
铜钱落盘,发出清脆的撞击声。然而,它们并未如常平躺,而是诡异地竖立起来,如同被无形的鞭子抽打,在盘面上疯狂地旋转、跳跃,发出令人牙酸的“嘎吱嘎吱”的刮擦尖啸!最后,三枚铜钱竟违背常理地叠垒在一起,稳稳地矗立着,形成了一座微小,却透着冲天煞气的血色尖塔!
“‘血煞叠峦’!” 念真失声惊呼,寒意瞬间冻结了血液。这正是《玄真要术》中记载的,预示着灭顶之灾、十死无生的大凶之兆!
“青牛村……” 玉衡子声音干涩沙哑,仿佛砂纸摩擦,他手中的拂尘尾端,那雪白的麈尾,竟凭空燃起幽蓝色的冰冷火焰,“昨夜子时……全村,连人带畜……凭空消失了。无踪无迹……如同被天地……抹去。”
“什么?!” 念真如遭九天雷亟,心脏骤停,眼前瞬间一片漆黑。
“爹!娘!”
“砰!” 殿角的香炉毫无征兆地炸裂开来!飞散的香灰与弥漫的烟雾中,念真恍惚看见了,一幅破碎而恐怖的景象:自家小院那熟悉的门槛,从中裂成两半;母亲最心爱、日夜操劳的织机,被一股难以想象的,巨力扭曲成怪异的形状,上面缠绕着缕缕枯槁、失去光泽的白发……而那发丝的末端,赫然系着一片闪烁着幽冷青光的鳞甲——那鳞片上熟悉的、如同荆棘缠绕的纹路,与当年父亲拼死,从袭击村庄的山魈身上斩落的那片,一模一样!
“爹!娘——!” 锥心刺骨的剧痛让她失声嘶喊,指甲深深掐入掌心,那枚贴身珍藏、寄托着父母所有平安祈愿的桃木护身符,竟被她硬生生攥碎!尖锐的木刺扎破血肉,鲜血顺着指缝滴落。十年前离村那日,母亲偷偷塞进她,袖袋里的那块用油纸包好的麦芽糖,早已在漫长的岁月里风干,化成了坚硬的琥珀色糖块,此刻却仿佛在她袖中散发出,最后一丝甜得发苦的气息。
玉衡子强撑着最后一丝清明,将燃烧着幽蓝火焰的拂尘柄,重重按在念真被泪水浸湿的眉心。一股清凉却又蕴含着,浩瀚信息与决绝意念的神念洪流,汹涌地涌入念真识海:“此去……凶险万端……若遇鬼巫……切记……太虚剑第七式‘破军’……需贯入三昧真火本源……方能……破其邪障……”
念真抬手胡乱抹了把脸,才发现掌心、脸颊早已是一片冰凉。她猛地抬头,望向殿外。那株屹立了不知多少岁月的古老七星枫,仿佛感知到了这殿内的悲恸与决绝,满树红叶无风自动,纷飞如血雨,竟在殿前冰冷的青石地面上,盘旋飞舞,最终拼凑出一个巨大、刺眼、仿佛用鲜血写就的——
“归”!
“师尊,” 念真重重叩首,额头紧贴着地面上冰冷的阴阳鱼砖纹,声音因极度的悲愤与决绝而哽咽颤抖,却又带着斩钉截铁的坚定,“弟子陈念真,今日便要下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