排练室卫生间的门“咔哒”一声反锁,把外面隐约的争吵和打桩机的余震都关在了门外。林夏背靠着冰凉的门板,滑坐到地上。劣质瓷砖的寒意透过薄薄的演出裤直往骨头缝里钻。手机屏幕的光刺得她眼睛发酸,苏棠那句“注意嗓子”像根软刺,扎在那儿,拔不出来也咽不下去。
她点开群聊,施缪情还在刷屏骂星辰乐队和黄彤丹,字里行间恨不得生啖其肉。陆晚柠冷静地分析着几个本地乐器维修师傅的联系方式,附带简短但精准的差评——“老李头手艺还行,但爱磨洋工,峰会前指望不上”、“阿强快,但用料次,琴颈粘上就是定时炸弹”。沈知意贴了几张复杂的琴颈结构图,标记着可能的应力点。陈默只回了两个字,像冰冷的判词:“风险。”
手指悬在苏棠的头像上,林夏的指关节绷得发白。打了一堆字——施缪情的琴裂了,黄彤丹那个贱人故意撞的,排练不顺,嗓子也劈了,峰会可能搞砸了……每一个字都带着血淋淋的毛边。她盯着那堆字看了几秒,手指痉挛似的,又一个个删掉了。删到最后一个句号,屏幕暗下去,映出她自己模糊而狼狈的影子。
不能。隔着屏幕,说了有什么用?除了让苏棠在那头干着急,还能有什么?难道指望她飞回来把黄彤丹的琴也砸了?或者变个新琴出来?一股巨大的、混合着委屈、愤怒和深深无力的浊气堵在胸口,闷得她快要窒息。她把脸埋进膝盖,鼻尖蹭到粗糙的演出裤布料,闻到自己身上排练后的汗味和一点点残留的、廉价的定型喷雾味儿。
外面,施缪情的骂声似乎低了下去,换成一种压抑的、带着粗重喘息的沉默。周小满小声地、一遍遍重复着:“……没事的缪情姐,肯定能修好……肯定能……”声音里带着哭腔。陆晚柠在打电话,语速很快,听不清内容,但那种紧绷感穿透了门板。沈知意似乎在和陈默低声争论着什么,几个专业名词的碎片漏进来——“应力集中点”、“环氧树脂的流动性”、“时间不够”……
林夏猛地吸了下鼻子,用手背狠狠抹了把脸,蹭掉那点不争气的湿意。不行,不能躲在这里。她是主唱。她得出去。嗓子劈了也得唱,琴坏了也得想办法。峰会就在那儿,像一座必须翻过去的山,要么爬上去,要么摔死。
她撑着门板站起来,腿有点麻。对着洗手池上方那块模糊的镜子,她看到自己眼睛有点红,脸色苍白,头发被汗黏在额角,像只斗败了的、淋了雨的猫。她拧开水龙头,冰冷的水哗哗冲下来。她掬起水,用力拍在脸上,刺骨的凉意激得她一哆嗦,脑子似乎也清醒了一点。水珠顺着下巴滴落,砸在池子里。
深吸一口气,压下喉咙口的腥甜感。她拉开门,走了出去。
排练室的气氛凝重得像块铅。施缪情抱着她那把裂了缝的贝斯,坐在角落的地上,背对着所有人,肩膀微微耸动。陆晚柠挂了电话,脸色比锅底还黑。周小满手足无措地站在施缪情旁边。沈知意和陈默站在摊开的《星尘低语》乐谱复印件前,沈知意指着谱面一处,语速很快,陈默皱着眉,偶尔点一下头,或摇一下头。
所有人的目光都聚焦在林夏身上。那目光里有担忧,有询问,有压抑的烦躁,像一张无形的网罩过来。
林夏没看他们,径直走到自己的麦克风前。她清了清嗓子,那声音沙哑得像砂纸摩擦。她没管,目光扫过陈默的设备台:“默哥,环境音。《暗涌之声》。”声音不高,但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强硬。
陈默抬眼看了她一下,没说话,手指在设备上划过。深海般的嗡鸣和细碎电流声再次弥漫开来,瞬间压下了室内所有的杂音。
陆晚柠眉头拧得更紧,手指搭上琴弦。周小满吸了吸鼻子,握紧了鼓棒。沈知意也停止了争论,目光转向林夏,带着审视。
林夏闭上眼。黑暗中,施缪情贝斯上那道狰狞的裂痕,黄彤丹那张阴郁刻薄的脸,台下可能出现的宫长志雄冰冷的目光,还有苏棠那句遥远的“注意嗓子”……所有让她恐惧、愤怒、窒息的东西,都像黑色的潮水般涌来。她几乎要被淹没了。
前奏过去。她张开嘴,所有的杂念和恐惧在那一刻被强行挤压成燃料,注入声音。
“——在无光的……”
声音依旧嘶哑,像被撕裂的布帛,带着一种近乎毁灭的粗粝感。但这一次,那嘶哑里没有犹豫,没有退缩,而是裹挟着一股破釜沉舟的、燃烧般的绝望力量,硬生生撞开了那令人窒息的黑暗嗡鸣!那不是技巧,不是圆润的高音,是赤裸裸的情绪,是被逼到悬崖边上的嘶吼,带着血的味道。
陆晚柠的吉他声几乎是本能地跟了上去,riff不再是冷冽的切割,而是带着金属摩擦的火花,尖锐地应和着那嘶吼。周小满的鼓点砸下去,带着伤手的疼痛和不顾一切的狠劲,不再是稳定的节拍器,而是宣泄的雷霆。沈知意的吉他旋律线如同游走在风暴边缘的冷光,精准而锐利。
角落里,抱着裂开贝斯的施缪情猛地抬起了头。她布满红血丝的眼睛死死盯着林夏,那眼神凶狠得像头受伤的狼。她一把抓起地上的贝斯,手指粗暴地按上琴弦,根本不管那道裂缝,狠狠地拨了下去!
“嗡——!!”
一声扭曲的、带着琴体内部木材濒临崩溃呻吟的巨大噪音,猛地炸开!那声音极其难听,像是金属和朽木在摩擦断裂。但这噪音在那一刻,却奇异地融入了林夏嘶哑的声线、陆晚柠的金属火花、周小满的雷霆鼓点之中,变成了一种狂乱、痛苦、却又带着毁灭性力量的合奏!像是黑暗本身在咆哮,是绝境中挣扎发出的、不成调的悲鸣!
排练室的门不知道什么时候开了。寥乐安拎着两个巨大的保温桶站在门口,保温桶上还贴着测温条。她显然是被里面这阵仗惊到了,张着嘴,目瞪口呆地看着眼前这如同末日风暴般的演奏现场。她身后的吴晓烨探头看了一眼,也愣住了。
噪音、嘶吼、扭曲的贝斯、狂暴的鼓点、冰冷的吉他旋律……这一切疯狂地持续了十几秒。林夏用尽最后一丝力气吼完那句歌词,肺部像着了火,再也支撑不住,弯下腰剧烈地咳嗽起来,咳得撕心裂肺。
音乐戛然而止。
死寂。只剩下林夏痛苦的咳嗽声,和她自己粗重得像破风箱的喘息。
施缪情看着自己怀里那把贝斯,那道裂缝在刚才疯狂的拨弦下似乎又扩大了一丝。她手指颤抖着抚过裂痕边缘炸开的木刺,眼神复杂得难以形容,有愤怒,有心痛,还有一种……被那毁灭性合奏点燃的、疯狂的余烬。
陆晚柠松开按弦的手,指腹被琴弦勒出深红的印子。她看着咳得满脸通红的林夏,又看了看抱着破琴的施缪情,最后目光扫过门口呆若木鸡的寥乐安和吴晓烨,嘴角扯出一个极其难看、甚至带着点神经质的弧度。
“行,”她声音不高,却清晰地穿透了咳嗽声,“够劲儿。就他妈这么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