排练室的空气还残留着刚才那场毁灭性合奏的硝烟味，林夏咳得肺管子生疼，喉咙里全是铁锈气。施缪情抱着她那把裂缝又扩大了一丝的贝斯，手指无意识地抠着炸开的木刺，眼神凶狠又茫然。门口，寥乐安和吴晓烨拎着保温桶，僵在那儿，表情活像闯进了什么末日片场。

“那个……”寥乐安咽了口唾沫，小心翼翼地把保温桶往门边放了放，声音带着点老妈子特有的、试图打破僵局的努力，“……带了点润喉的梨汤，还有……呃，补气的参茶？”

吴晓烨跟着点头，高马尾晃了晃，她目光扫过施缪情怀里那把惨烈的贝斯，又看看咳得直不起腰的林夏，最后落在陆晚柠那张冷得掉冰渣的脸上，试探着开口：“……需要……帮忙吗？我们队里叶䀣谱认识个挺厉害的制琴老师傅，在京都，就是……有点远。”

京都。这地名像根针，轻轻扎了林夏一下。苏棠在那里。

“远水解不了近渴。”陆晚柠冷冷地替所有人回答了，她走过去，弯腰捡起刚才被施缪情甩开的效果器线，动作利落地卷好，“峰会没几天了，没时间寄过去修。”她目光转向抱着贝斯坐在地上的施缪情，语气没什么起伏，“要么赌它上台不断，要么，”她顿了一下，下巴朝角落里堆着的几把备用练习琴扬了扬，“用那个凑合。”

施缪情猛地抬头，眼神像刀子：“凑合？！那玩意儿能出声？跟弹棉花有什么区别！上去丢人吗？”

“总比上去弹一半琴脖子断了，贝斯飞出去砸评委强。”陆晚柠毫不客气地顶回去，把卷好的线往架子上一挂，发出“啪”的一声轻响。

陈默不知什么时候已经蹲在了施缪情旁边，他无视了施缪情要吃人的眼神，伸出手指，极其精准地沿着那道裂缝边缘按压、感受着木材内部的应力。“环氧树脂。”他忽然开口，声音低沉，“高强度，快干型。配合夹具做临时加固。”

“能行？”沈知意立刻问，也凑了过去，推了下眼镜，镜片后的目光锐利地审视着裂缝形态，“裂缝在琴颈榫接处，受力复杂，临时粘合在高强度演奏震动下，失效概率超过百分之七十。”

“有风险。”陈默承认，手指在裂缝末端一个受力集中点轻轻点了点，“这里，应力最大。粘合后，避开这个点的强力推弦。”

施缪情死死盯着陈默指的那个点，又看看自己怀里相依为命的琴，腮帮子咬得死紧。用破琴，还是用垃圾？两个选项都像屎。半晌，她从牙缝里挤出一个字：“……粘！”

陈默点点头，没废话，立刻起身去翻他那个巨大的设备箱，里面像个百宝囊，很快找出几管不同型号的胶水和一套小巧精密的金属夹具。

“梨汤，趁热喝点吧？”寥乐安适时地插话，拧开一个保温桶盖子，清甜的梨香混着淡淡的草药味飘了出来。她倒了满满一杯，递给还在小口喘气的林夏。林夏嗓子火烧火燎，接过温热的杯子，也顾不上烫，小口小口地啜饮着，甜润的液体滑过干痛的喉咙，带来一丝短暂的抚慰。

吴晓烨则走到施缪情旁边，没多话，把另一个保温桶打开，里面是颜色深沉的参茶。她倒了杯递过去。施缪情看都没看，一把抓过，仰头就灌，动作粗鲁，几滴深褐色的茶汤顺着嘴角流下，洇湿了衣领。

林夏捧着杯子，温热的触感透过杯壁传到掌心。她看着陈默极其专注地清理裂缝边缘的木屑和碎渣，动作精细得像在修复文物。沈知意在一旁打下手，递工具，低声和陈默交流着什么专业术语。陆晚柠抱臂站在稍远处，冷眼旁观，但紧绷的下颌线似乎松了一点点。周小满蹲在施缪情另一边，小声说着什么，试图安慰。施缪情没回应，只是死死盯着陈默的手，像等待一场关乎生死的手术。

寥乐安和吴晓烨安静地站在门口，没走，也没再打扰。她们的存在，像两块温热的石头，沉在排练室这片焦灼的泥潭里，带来一种无声的、来自其他阵营的支撑感。

林夏的嗓子被梨汤润过，没那么疼了，但刚才那场嘶吼抽干了力气，浑身发软。她靠着冰凉的墙壁滑坐到地上，杯子里剩下的梨汤晃了晃。手机在裤兜里震动了一下，很轻。她没力气去掏。脑子里乱糟糟的，一会儿是那道狰狞的裂痕，一会儿是黄彤丹那张刻薄的脸，一会儿又是峰会舞台下可能出现的、宫长志雄那双毫无波澜的眼睛。

“好了。”陈默的声音打破了沉寂。他小心地撤下夹具，一道灰白色的、细长的胶痕像丑陋的蜈蚣，趴在琴颈根部。胶水还没完全干透，散发着刺鼻的化学气味。

施缪情几乎是扑过去，一把抢过她的琴，手指颤抖地抚过那道胶痕，又试着轻轻拨动了一下琴弦。“嗡……”声音有点闷，带着一丝不自然的杂音，但琴颈没断。

“轻点试。”陈默提醒，声音依旧没什么起伏。

施缪情没理他，咬着牙，手指猛地用力，在远离陈默标记的应力点位置，狠狠推了一个高把位的强力推弦！

“滋——嗡！”

一声带着明显摩擦杂音、但结构完整的音符，扭曲地冲了出来！虽然难听，但琴颈没断！

施缪情布满红血丝的眼睛里，猛地爆出一丝狠厉的光，像是绝境中看到了一线生机，哪怕这生机带着剧毒。她抱着那把粘好的、随时可能彻底报废的琴，像抱着最后的武器，喉咙里发出一声短促的、像是笑又像是哭的呜咽。

陆晚柠走过来，低头看了看那道胶痕，又抬眼看向林夏，眼神里没什么温度，却带着一种破釜沉舟的决绝：“能响。够了。”她转向所有人，声音不高，却砸在地上，“明天开始，死磕《星尘低语》。峰会，要么踩着那帮贱人的脸上去，要么……”她没说完，但后半句的狠劲，所有人都听懂了。

林夏靠着墙，看着施缪情怀里那把带着丑陋疤痕的贝斯，看着伙伴们脸上混杂着疲惫、愤怒和一丝被逼出来的凶光的表情，再低头看看手里空了的梨汤杯。杯底残留的一点温热，透过掌心，渗进冰冷的四肢百骸。

她撑着墙壁，慢慢站起来。嗓子还哑着，但那股被压垮的窒息感，被刚才那场混乱的爆发、被陈默冷静的修补、被陆晚柠狠绝的态度、甚至被寥乐安那杯梨汤，硬生生撕开了一道口子。

“练。”林夏的声音沙哑得像砂纸摩擦，却异常清晰。她没看任何人，走到麦克风前，手指攥紧了冰冷的金属支架，指节因为用力而发白，“就从……《星尘低语》开始。”

日本，东京，早稻田大学，音乐学部琴房。

隔音不算顶好的琴房里，回荡着巴赫平均律严谨到近乎冷酷的音符。苏棠的指尖在黑白琴键上跳跃，动作标准得无可挑剔，每一个触键的力度、时值都精准得如同尺子量过。窗外的天色已经暗透，琴房里只亮着一盏孤零零的练习灯，在她低垂的侧脸上投下浓重的阴影。

放在谱架上的手机屏幕亮着，停留在星尘乐队的群聊界面。消息刷得飞快，她没点开看，只是偶尔抬眼扫过。

施缪情：【一张贝斯琴颈根部狰狞裂缝的特写照片】操他妈的星辰！黄彤丹那个贱人！老娘跟她没完！！！

陆晚柠：地址。先修琴。

沈知意：【几张复杂的琴颈结构受力分析图】榫接处开裂，应力集中点在A3区。临时加固需避开此处强力推弦。@陈默

陈默：环氧树脂。夹具。风险。

林夏： ……练琴。都闭嘴。

周小满：【流泪猫猫头.jpg】缪情姐别难过……肯定能修好的……

指尖下的巴赫依旧冰冷流畅。苏棠的目光却像被施缪情发的那张照片钉住了。那道裂缝，像一道丑陋的伤疤，刻在她熟悉的琴身上。黄彤丹……那个阴郁刻薄、总爱找茬的女人。峰会在即，贝斯毁了……苏棠几乎能想象施缪情此刻暴怒又无助的样子，林夏强装镇定的声音下藏着多少焦虑。

一股冰冷的怒意顺着脊椎爬上来，指尖一个微不可查的失误，一个音符突兀地重了半分。巴赫完美的秩序被瞬间打破。苏棠猛地收手，琴声戛然而止。

死寂。只有窗外东京夜晚车流的微弱噪音，隔着不甚严密的窗户缝隙钻进来。

她盯着手机屏幕。群里的消息还在跳，施缪情在骂，陆晚柠在联系维修，沈知意和陈默在讨论技术细节，周小满在安慰，林夏在强压着混乱试图维持秩序……那些文字像带着温度，灼烧着她的眼睛。伙伴们的声音、愤怒、焦虑、互相支撑的笨拙努力，隔着冰冷的屏幕和遥远的距离，清晰地传递过来。

她伸出手，指尖悬在手机屏幕上，微微颤抖。想打点什么。问一句“琴怎么样？”，或者骂一句“黄彤丹该死！”，或者只是说一句“我在”。但指尖最终只是僵硬地悬在那里。打过去又能怎样？隔着海，隔着舅舅无形的掌控，她什么都做不了。除了让他们知道她看见了，跟着一起担心，一起愤怒，一起无力。

无力感像冰冷的潮水，瞬间淹没了那点愤怒。苏棠攥紧了拳头，指甲深深陷进掌心，留下几个泛白的月牙印。她猛地吸了一口气，那口气带着琴房里尘埃和旧木头的气味，冷得刺肺。

重新将双手放回琴键。这一次，落下的不再是巴赫。是凭着记忆，生涩地按出《星尘低语》开篇那几个舒缓的音符。旋律在狭小的琴房里流淌开，带着山间的薄雾和晨露的凉意，试图包裹住她。

但东京的夜晚没有薄雾和晨露。只有窗外冰冷的、属于异国的灯火。琴声孤单地响着，带着生疏的磕绊，试图连接那遥远篝火的温暖，试图拥抱屏幕那头伙伴们的愤怒和挣扎。那旋律在此刻显得如此微弱，如此徒劳。

琴声里，她好像又看见了施缪情那把裂开的贝斯，看见了林夏强撑的背影，看见了伙伴们围在一起焦头烂额的样子。

一个重音，带着发泄般的力道砸在琴键上！琴身发出沉闷的共鸣。苏棠停了下来，胸口剧烈起伏。她看着琴键上自己微微颤抖的指尖，又看向手机屏幕。

屏幕上，星尘的群聊暂时安静了。最后一条是林夏几分钟前发的，只有两个字，带着一种疲惫的狠劲：

林夏：练。

苏棠的目光死死盯着那个字。很久。她慢慢松开攥紧的拳头，掌心被指甲掐出的印子深红。她再次抬起手，悬在手机上方。这一次，她的指尖不再颤抖。

她点开林夏的头像，进入私聊。屏幕上只有之前简短的对话。她一个字一个字地敲下去，指尖带着一种近乎决绝的力度。

苏棠：琴，能修好吗？峰会，别输。

发送。

然后，她关掉了手机屏幕。漆黑一片的屏幕，映出她苍白而紧绷的脸。她不再看任何消息，将手机屏幕朝下，重重扣在冰冷的钢琴漆面上，发出“啪”的一声轻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