排练室像个刚被飓风蹂躏过的战场。空气里那股汗味、血腥味、焦糊的电子味和刺鼻的环氧树脂味儿还没散尽，沉甸甸地压在每个人的肺叶上。林夏撑着膝盖，每一次呼吸都扯着喉咙深处的伤口，火辣辣地疼，带着铁锈的腥甜。她抬起手背，狠狠蹭掉嘴角那点狼狈的血沫，动作粗鲁得像擦掉什么脏东西。

施缪情还抱着她那把破琴坐在地上，手指神经质地抠着裂缝边缘微微翘起的胶痕，眼神凶狠又茫然，像头刚在笼子里撞得头破血流的困兽。陆晚柠靠在墙边，低头看着自己指腹上被琴弦割开的小口子，渗出的血珠在惨白的灯光下像凝固的红点。周小满瘫在旁边，握着鼓棒的手抖得像帕金森，缠绷带的腕子肿得像个发面馒头，疼得她龇牙咧嘴，却死死咬着下唇没吭声。沈知意摘下眼镜，用衣角用力擦着镜片上的水汽，呼吸还有些不稳。陈默沉默地收拾着设备线，指尖划过刚才过载冒烟的接口，动作一丝不苟。

死寂。一种耗尽了所有力气、连愤怒都烧成灰烬的疲惫死寂。

“咳……” 林夏清了清嗓子，那声音像砂纸磨过生锈的铁皮，嘶哑得不成样子。所有人的目光都聚焦过来，带着劫后余生的麻木和一丝不易察觉的惊悸。

她没看任何人，拖着灌了铅的腿，走到那张被踩出好几个脚印的《星尘低语》乐谱复印件前。纸张皱巴巴的，莫怡琴清秀的字迹被蹭花了一块。她弯腰，把它捡起来，动作慢得像慢镜头。纸张边缘卷曲着，沾了点她刚才咳出来的血沫。

她盯着谱子上被沈知意用红笔圈出来的那个变奏段落——“篝火般的暖意和力量”。刚才那场毁灭性的噪音风暴里，哪有什么暖意？全是撕裂的痛楚和烧成灰烬的愤怒。

“沈知意。”林夏开口，声音嘶哑，却带着一种奇异的平静，像暴风雨过后的海面，底下是更深的暗涌，“刚才……那段旋律线。”她指的是沈知意在噪音风暴中硬生生撕扯出来的、冰冷精准的《星尘低语》核心动机。

沈知意重新戴上眼镜，镜片后的目光锐利依旧，只是多了一丝疲惫：“《星尘低语》主动机的变体，加速，降调，金属质感失真。”

“就用它。”林夏的声音不高，却像钉子一样砸进死寂的空气里，“改。把刚才那个……操蛋劲儿，”她顿了顿，似乎找不到更贴切的词，“……揉进去。”

沈知意的眉头几不可察地动了一下。她没说话，只是快步走到自己的谱架前，翻出铅笔和空白谱纸，动作快得惊人。笔尖划过纸张，发出沙沙的急响。她开始飞快地在谱纸上勾勒、修改、标注。

施缪情终于从地上爬了起来，动作僵硬。她抱着那把裂缝边缘已经明显翘起的贝斯，走到陈默面前，声音粗嘎：“那破胶，还能再糊一层吗？或者……加点钢筋？”

陈默抬头看了她一眼，又低头仔细检查那道濒临崩溃的裂缝，手指在翘起的边缘轻轻按了按，木头发出一声细微的呻吟。“极限了。”他声音平板，“再加固，重量失衡，音准全失。上台……靠运气。”

施缪情腮帮子咬得死紧，眼神里最后一点侥幸的光彻底熄灭，只剩下破釜沉舟的狠戾。她没再说话，抱着琴，走到角落里，手指开始极其缓慢、极其轻地在琴弦上按动、拨弄，像是在测试这具“重伤员”最后能承受的极限，也像是在跟它做最后的告别。每一次拨弦都带着小心翼翼的试探，发出的声音闷闷的，带着杂音，脆弱得不堪一击。

陆晚柠走过来，扔给林夏一小盒东西。林夏接住，是喉糖，薄荷味儿的，包装被捏得有点变形。“含着。别指望它管用。”陆晚柠的声音依旧没什么温度，但林夏看到她的视线在自己沾着血沫的嘴角停留了一瞬。她又走到周小满旁边，没说话，蹲下身，动作不算温柔地扯过周小满肿得像馒头的手腕，仔细检查着绷带有没有松脱，手指按压着肿胀的边缘，眉头拧紧。

“晚柠姐……我没事……”周小满吸着冷气，小声说。

“闭嘴。”陆晚柠冷声道，手上检查的动作却没停。

林夏剥开一颗喉糖，塞进嘴里。冰凉刺骨的薄荷味儿瞬间炸开，像无数根针扎在破皮的喉咙上，疼得她瞬间飙出眼泪，但也带来一种近乎自虐的清醒感。她靠着墙滑坐到地上，正好坐在沈知意旁边。

沈知意的谱纸上已经布满了狂草般的修改痕迹。她一边写，一边低声快速地说着：“主动机保留，降半音，失真度调到临界点……节奏切碎，加入不规则停顿……贝斯线……”她抬头看向角落里抱着破琴、如同抚摸炸药包般的施缪情，“……放弃常规旋律，只保留低音区根音支撑和……制造断裂感的噪音触发点。”

施缪情听到了，抱着琴的手指顿了一下，随即狠狠地、短促地拨了一下最低音的弦。

“嗡——咔滋……”

一声沉闷、扭曲、带着内部结构呻吟的噪音响起。那是毁灭的前奏，是绝境的回响。

沈知意点点头，在谱纸上飞快标注：“贝斯：根音支撑 + 结构噪音触发。”她转向陈默，“环境音层，需要叠加刚才过载部分的采样循环，还有……模拟金属疲劳断裂的声效。”

陈默没抬头，手指已经在设备上操作起来，调出刚才录制的恐怖噪音风暴的片段，精准地切割、循环、叠加处理。冰冷的电子音效里开始混入令人牙酸的金属扭曲声和结构断裂的脆响。

林夏含着那颗能杀人的薄荷糖，听着沈知意冷酷的改编指令，看着陈默面无表情地制造着模拟毁灭的音效，感受着施缪情那边传来的、如同哀鸣般的贝斯噪音。莫怡琴笔下那“篝火般的暖意和力量”，被她们硬生生扭曲、淬炼成了冰冷的、带着血腥味的武器。这不是《星尘低语》了，这是《星尘绝响》。

她闭上眼，喉咙里的剧痛和薄荷的冰冷刺激交织着，像两股力量在撕扯。脑海里闪过苏棠那七个字——峰会，别输。

怎么不输？用这破嗓子？用这随时会崩断的琴？用这被仇恨和绝望淬炼出来的、不成调的武器？

手机在口袋里震动了一下。她没力气去掏。但那震动，像遥远战场上最后的战鼓。

她睁开眼，看向沈知意递过来的、画满修改符号的新谱子。那上面的音符，冰冷、扭曲、充满攻击性。

“练。”林夏的声音被薄荷和血腥气裹挟着，嘶哑，却带着一种破釜沉舟的平静。她撑着墙，再次站起来，腿肚子还在打颤，但她站直了，走到麦克风前。冰冷的金属支架硌着她汗湿的掌心。

“《星尘绝响》。”她对着麦克风，报出了这个临时、却无比贴切的新名字，声音不大，却像淬了毒的箭矢，钉在排练室浑浊的空气里，“开始。”

陈默按下了播放键。不再是山林的薄雾和晨露。是冰冷的金属摩擦、电流尖啸、结构断裂的预兆噪音，如同末日废土的序曲，瞬间淹没了空间。

林夏闭上眼，不再试图寻找什么“暖意和力量”。她把自己沉入那片冰冷、绝望、充满毁灭气息的噪音之海。喉咙的剧痛成了唯一的真实，成了引燃一切的导火索。她张开嘴，不是歌唱，是嘶吼，是诅咒，是向悬崖边缘发出的、最后的战嚎！声音依旧破碎嘶哑，却不再有犹豫，带着同归于尽的狠绝，精准地撞入沈知意改编的、冰冷扭曲的旋律框架之中！

施缪情的贝斯噪音如同沉重的丧钟，在最关键的点上狠狠砸下！每一次拨弦都像在挑战那道裂缝的极限！陆晚柠的吉他如同崩断的高压电线，带着刺眼的电火花，疯狂切割！周小满忍着剧痛，鼓棒砸下的不再是节奏，是垂死挣扎的心跳！沈知意精准冷酷的旋律线是唯一的骨架，支撑着这场濒临崩溃的毁灭表演！

这一次，没有失控的爆炸。只有一种冰冷的、压抑到极致的、充满破坏力的秩序。像一把淬了剧毒、布满裂痕、随时会崩断的匕首，被她们合力握住，刀尖直指峰会那个金光闪闪的悬崖！

日本，东京，早稻田大学，演剧专攻课教室。

投影仪的光柱打在幕布上，是布莱希特《四川好人》的剧本片段分析图，线条冷硬。教授平稳无波的讲解声在安静的阶梯教室里流淌，像某种催眠的背景音。苏棠坐在靠窗的位置，面前摊开的笔记本上，字迹工整得如同印刷体，记录着“间离效果”和“社会批判性”的要点。

放在桌角的手机屏幕无声地亮了一下。她眼角的余光瞥见，是星尘乐队的群聊图标在跳动。她没有动，指尖的圆珠笔依旧稳稳地划着重点线，在“打破舞台幻觉”几个字下面划了双横线。

教授的讲解还在继续。苏棠的目光落在笔记本干净的字迹上，但那些字却像水里的墨迹，慢慢晕开、模糊。她仿佛又看见了施缪情发在群里的那张照片——贝斯琴颈上那道狰狞的裂痕，像一道丑陋的伤口。看见了林夏最后那个疲惫又狠戾的“练”字。看见了那场隔着屏幕都能感受到的、绝望的噪音风暴。

指尖无意识地用力，圆珠笔尖在纸页上戳破了一个小小的洞。她猛地回神，指尖的力道松开，留下一个突兀的黑点。

下课铃声终于响了，机械而刺耳。教室里瞬间响起收拾书本、拉动椅子的嘈杂声。苏棠合上笔记本，动作平稳。她拿起手机，解锁。手指悬在群聊图标上，停顿了几秒，最终还是点开了和林夏的私聊对话框。

屏幕上只有她之前发的那条孤零零的消息：

苏棠：琴，能修好吗？峰会，别输。

下面没有新的回复。

苏棠盯着那行字。指尖悬在屏幕上方，微微蜷缩。她想再打点什么。问一句“嗓子怎么样了？”，或者“排练顺利吗？”，或者只是发一个毫无意义的句号。但指尖最终只是僵硬地悬在那里。打过去，除了让她在遥远的地方多一分牵挂，还能有什么？

一股冰冷的无力感再次攫住了她。她关掉屏幕，把手机塞进书包最里层，动作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粗暴。肩膀被轻轻拍了一下。

“苏棠桑？一起去食堂吗？”是同班的一个日本女生，笑容温和有礼。

苏棠抬起头，脸上迅速挂起一个同样标准的、温和的浅笑，像戴上了一副完美的面具：“はい，ありがとうございます（好的，谢谢）。”

她起身，收拾好书包，和同学一起走出教室。东京正午的阳光透过高大的玻璃窗照进来，明亮得有些晃眼，落在光洁的地板上，反射出冰冷的光泽。走廊里人来人往，早稻田的学生们步履匆匆，抱着书本，低声交谈，空气里是淡淡的油墨味和青春蓬勃的气息。

苏棠走在人群中，脸上维持着那抹浅笑，听着身旁同学用轻快的语调讨论着下午的排练。她的步伐平稳，脊背挺直。只有插在口袋里的手，紧紧攥着，指甲深深陷进掌心，留下几个生疼的月牙印。

阳光很好，世界在正常运转。只有她知道，自己的一部分，正被无形的线死死地、痛苦地拽向大洋彼岸那个充斥着噪音、裂痕和破釜沉舟的排练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