沪指市的白天像个巨大的、噪音沸腾的蒸笼。排练室的窗户被厚厚的遮光帘捂得严严实实,也挡不住外面万国峰会工地永不停歇的打桩声,一下,又一下,砸在紧绷的神经上。空气是凝固的胶水,黏着汗臭、灰尘、陈默那些精密设备散热片的焦糊味,还有……一种铁锈似的腥甜气。那是林夏的嗓子。
她靠在冰冷的墙上,后背的汗把T恤黏在皮肤上,冰凉一片。每一次吞咽,都像咽下一把烧红的碎玻璃,刮擦着喉咙深处那道看不见的伤口。沈知意改编后的《星尘绝响》乐谱复印件就摊在脚边,那些冰冷扭曲的音符符号像毒蛇的鳞片,密密麻麻,散发着寒意。
施缪情坐在她对面,怀里抱着那把裂缝边缘已经微微翘起的贝斯,像抱着随时会引爆的炸弹。她的手指无意识地在琴弦上方悬停,指尖神经质地颤抖着,却不敢真的落下去触碰。那道灰白色的胶痕像一条丑陋的蜈蚣,趴在琴颈根部,每一次排练时琴弦的震动,都让它的边缘似乎又翘起一丝,木屑的呻吟声微弱却刺耳。她眼神死死盯着裂缝,血丝密布,里面是混杂着恐惧和毁灭欲的漩涡——怕它下一秒就彻底崩解,又恨不得现在就把它砸个稀巴烂。
陆晚柠在角落的谱架前,手指在吉他指板上无声地移动、按压、推弦,模拟着沈知意新谱上那些如同高压电流切割般的riff。她的动作精准、冷酷,指腹上被琴弦割破的小口子结了暗红的痂。周小满靠墙坐着,缠着厚厚绷带的右手腕搁在屈起的膝盖上,左手拿着鼓棒,对着空气无声地敲击着节奏点,每一下都牵扯到伤处,让她眉头紧锁,额角渗出细密的冷汗。沈知意和陈默则占据了唯一的桌子,摊开各种图纸和设备接口图,压低声音进行着最后的推演和确认,语速快得只剩下几个冰冷的专业名词碎片——“增益补偿”、“相位抵消”、“噪音触发阈值”。
没人说话。排练室像个高压锅,里面煮着疲惫、疼痛和破釜沉舟的狠戾。只有外面打桩机的“哐!哐!”声,如同为这场沉默的角力敲着倒计时的丧钟。
林夏动了动,喉咙里发出一声压抑的、如同砂纸摩擦的抽气声。她摸索着从裤兜里掏出一个小塑料药瓶,是陆晚柠不知什么时候塞给她的止痛药。她抖着手,倒出两颗白色的小药片,看也没看,直接扔进嘴里,连水都没喝,硬生生用唾液往下咽。药片粗糙的边缘刮过破皮的喉咙,带来一阵尖锐的刺痛,逼得她生理性的泪水瞬间涌上眼眶。她死死咬住牙关,把那点泪意憋回去,脖子上的青筋都绷了出来。
手机在口袋里震了一下。她没理会。震动停了。过了几秒,又固执地震了起来。
林夏不耐烦地皱着眉,摸出手机。屏幕亮着,是苏棠的头像。私聊框里,只有她之前孤零零发出去的那句“琴,能修好吗?峰会,别输。”,下面……没有新的文字。
但苏棠发来了一张图片。
林夏点开。
照片拍得有些模糊,光线昏暗。是钢琴的黑白琴键。一双手悬在琴键上方,手指修长,骨节分明,指尖微微蜷着,带着一种紧绷的克制感。没有按下去,只是悬着。背景虚化,能看到琴房窗外一角东京夜晚冰冷的、带着紫色光晕的霓虹。
没有文字。只有这张图。
林夏盯着照片里那悬停的指尖。那紧绷的克制感像一根无形的针,精准地刺破了她强撑的硬壳。苏棠看见了。看见了她们的愤怒,她们的绝望,她们在泥潭里狼狈不堪的挣扎。她没有说话,没有安慰,没有询问。她只是发来这样一张照片,悬停的指尖,无声地传递着一种感同身受的窒息和……无声的注视。
一股难以言喻的酸涩猛地冲上鼻腔,比喉咙的剧痛更难以忍受。林夏猛地别开脸,手机屏幕重重地按在汗湿的裤子上,仿佛要隔绝那灼人的目光。她急促地呼吸着,每一次吸气都扯着喉咙的伤口,止痛药片带来的那点虚假麻木瞬间消失殆尽。
“咳……”施缪情那边发出一声压抑的咳嗽,她烦躁地用手背蹭了蹭鼻子,动作粗鲁,眼神依旧死死锁在贝斯的裂缝上。那道裂缝的边缘,似乎又因为刚才她无意识的动作,崩开了一小片细小的木屑。
陆晚柠停下了无声的指法练习,目光冷冷地扫过林夏剧烈起伏的肩膀,又落到施缪情怀里那把垂死的贝斯上,最后定格在沈知意和陈默摊在桌上的复杂图纸上。她的手指无意识地蜷缩了一下,指关节发出轻微的“咔”声。
“差不多了。”陆晚柠的声音突兀地响起,打破了死寂,像冰块砸在金属板上,“再磨叽,琴没断,人先废了。”她走过去,一把抽走施缪情怀里的贝斯。施缪情像被抢走了命根子,下意识地伸手去夺,被陆晚柠冰冷的眼神钉在原地。
“最后一次合排。”陆晚柠把贝斯塞回施缪情手里,语气不容置疑,“《星尘绝响》。要么现在把它彻底干废,要么……”她没说完,但后半句的狠劲比说出来更瘆人,“就指望它撑到峰会台上再断。”
林夏深吸一口气,那口气带着浓重的血腥味和止痛药的苦味。她撑着墙壁,摇摇晃晃地站起来。喉咙的剧痛提醒着她现实的残酷,但苏棠那张照片里悬停的指尖,却像一根微弱的引线,点燃了她心底最后一点不肯熄灭的东西。她没看任何人,径直走到麦克风前。冰冷的支架硌着掌心,带来一丝清醒的痛感。
她对着麦克风,用尽全力,发出一个嘶哑到几乎无声的气音:
“开。”
陈默的手指在设备上划过。冰冷的金属摩擦声、电流尖啸、结构濒临断裂的预兆噪音,如同末日废土的序曲,再次轰然降临!这一次,那噪音里似乎多了一丝绝望的共鸣。
林夏闭上眼。把自己彻底沉入那片冰冷、绝望、充满毁灭气息的噪音之海。喉咙的剧痛是唯一的锚点。她张开嘴,不是歌唱,是燃烧生命般的嘶吼!声音破碎、嘶哑、带着血沫的腥气,却精准地撞入沈知意设定的、冰冷扭曲的旋律框架!每一个撕裂的音节,都像是对所有恶意和不公的控诉!
施缪情的手指带着同归于尽的狠劲,狠狠砸向琴弦!贝斯发出濒死的、扭曲的哀鸣!胶痕在巨大的力量下剧烈颤抖!每一次拨弦都像在挑战物理极限!陆晚柠的吉他如同崩断的高压电线,带着刺眼的电火花,疯狂切割!周小满咬着牙,左手鼓棒带着不顾一切的狠劲砸下,鼓点如同垂死挣扎的心跳,每一下都震得她肿胀的手腕剧痛钻心!沈知意精准冷酷的旋律线是唯一的骨架,冰冷地支撑着这场濒临崩溃的毁灭表演!
这不是演奏。这是献祭。用残破的嗓音,用随时崩裂的琴颈,用肿胀的手腕,用所有被逼到绝境的愤怒和痛苦,向那个金碧辉煌的峰会舞台,发出最后的、燃烧一切的咆哮!
日本,东京,早稻田大学,音乐学部琴房。
隔音门关上,将外面走廊里学生隐约的谈笑和脚步声隔绝。苏棠反锁了门。琴房里只开着一盏角落的落地灯,昏黄的光线勉强勾勒出钢琴庞大的轮廓。空气里有尘埃和旧木头的气味。
她走到钢琴前,没有坐下。手指悬在冰冷的黑白琴键上方,和手机照片里一模一样。指尖微微蜷缩着,带着一种克制的紧绷感。
排练室里的嘶吼、贝斯濒死的哀鸣、鼓点砸下的雷霆风暴、还有那冰冷扭曲的旋律……隔着屏幕,隔着海,隔着千山万水,却无比清晰地在她脑海里回荡、撞击。林夏最后那个嘶哑的“开”字,像烧红的烙铁烫在神经上。
指尖悬停着,很久。久到几乎要凝固在昏黄的灯光里。
终于,她的手指动了。不是落在《星尘低语》那舒缓开篇的音符上。而是带着一种压抑到极致的、近乎痉挛的力道,猛地砸向低音区的琴键!
“咚——!!!”
一声沉重、轰鸣、带着琴体痛苦共鸣的巨大音响,如同悲鸣,瞬间撕裂了琴房的寂静!低音在狭小的空间里疯狂回荡、撞击!琴弦的震动透过琴身传到她指尖,带着麻木的刺痛。
悬停的指尖找到了宣泄的出口。不再是克制。是压抑太久的痛苦和愤怒,被遥远彼岸那场绝望的献祭彻底点燃!她不再看谱,不再想什么指法技巧。手指在琴键上狂暴地砸落、刮过、推揉!制造出混乱、扭曲、充满破坏力的噪音!高音区的尖啸刺耳欲聋,低音区的轰鸣震得地板都在微微颤抖!琴房里回荡着不成调的、充满暴戾气息的狂响!像是用琴声在同步那场遥远的毁灭风暴!
混乱的音符持续着,如同失控的洪流。直到手腕传来一阵尖锐的酸痛,她才猛地收手!琴声戛然而止。
死寂重新降临,比之前更加沉重。只有琴弦还在嗡嗡地哀鸣,余音在昏暗中震颤。
苏棠撑着琴身,剧烈地喘息着。汗水浸湿了额角的碎发,黏在皮肤上。昏黄的光线里,她的侧脸线条紧绷,眼底翻涌着未散的戾气和……深不见底的疲惫。
琴房的门被轻轻敲了两下。“苏棠桑?你还在里面吗?”是管理员温和的声音。
苏棠猛地闭上眼,深吸一口气。再睁开时,眼底的戾气和疲惫像潮水般迅速退去,只剩下平静无波的深潭。她抬手,用袖子抹掉额角的汗,动作平稳。
“はい(在)。”她开口,声音清冷平稳,听不出丝毫波澜,“すぐ出ます(马上出来)。”
她最后看了一眼那架刚刚承受了狂风暴雨的钢琴,琴键在昏暗中泛着冰冷的光泽。然后,她转身,走向门口。步伐平稳,脊背挺直,如同什么都没发生过。只有插在口袋里的手,指尖无意识地、一遍遍摩挲着手机冰冷的屏幕边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