沪指市入夜后的霓虹把排练室唯一没拉严实的窗户缝染成诡异的紫红色。空气粘稠得像冷却的沥青,糊在鼻腔里,带着汗酸、灰尘、陈默那些精密设备持续散热的焦糊味,还有……林夏喉咙里散不掉的、若有似无的血腥气。止痛药的效力像退潮一样从她骨头缝里溜走,每一次呼吸都牵扯着喉咙深处那道火辣辣的伤口,像有人拿着烧红的铁钎在里面搅。
沈知意改编的《星尘绝响》乐谱被汗水浸得边缘发软,皱巴巴地摊在地上。施缪情缩在角落的阴影里,怀里那把贝斯像个随时会咽气的重伤员。她不敢再碰琴弦,只是用指尖神经质地、一遍遍描摹着裂缝边缘翘起的木刺。那道灰白色的胶痕在昏暗光线下像条僵死的蜈蚣,每一次排练时琴体的震动都让它边缘的裂纹蛛网般扩散一丝,发出微不可闻却令人牙酸的呻吟。她眼神空洞地盯着那道裂痕,血丝密布的眼球里,恐惧和毁灭欲像两条毒蛇在无声地撕咬。
陆晚柠站在窗边,背对着所有人,外面工地的探照灯偶尔扫过,在她冷硬的侧影上投下瞬间的光斑,又迅速被黑暗吞没。周小满靠着墙,左手握着鼓棒,对着空气无声地比划着沈知意新谱上那些如同垂死心跳般的重音点,缠着厚绷带的右手腕无力地垂着,肿胀的皮肤在昏暗光线下泛着不祥的油光。沈知意和陈默占据了唯一的桌子,头几乎抵在一起,对着摊开的设备接口图和沈知意那张画满冰冷扭曲符号的新谱,用气音进行最后的确认,语速快得像加密电报——“触发延迟”、“噪音层混响”、“主音增益极限”。
死寂。只有中央空调沉闷的送风声和窗外永不停歇的打桩机轰鸣,像为这场沉默的葬礼敲着鼓点。
手机在林夏裤兜里震了一下。很轻,像垂死者的叹息。她没动。过了几秒,又固执地震起来。
林夏烦躁地皱着眉,动作迟缓得像生锈的机器,摸出手机。屏幕的光刺得她眯起眼。是苏棠的头像。私聊框里,依旧只有苏棠孤零零那句“琴,能修好吗?峰会,别输。”,下面……没有新文字。但苏棠又发来了一张图片。
点开。光线比上一张更昏暗。还是钢琴的黑白琴键。但这次,那双手没有悬停。修长的手指死死地、用尽全力地按在低音区的几个琴键上!指关节因为过度用力而泛着白,紧绷的筋络在昏黄的光线下清晰可见,带着一种近乎痉挛的、要将琴键按穿的狠劲!照片拍得有些虚焦,背景里那角东京的霓虹也扭曲变形,仿佛被那按下的力道震碎了。
没有文字。只有这张图。那按下的手指,那紧绷到极致的力道,像无声的呐喊,隔着屏幕狠狠撞进林夏的眼底!
一股尖锐的酸楚混合着喉咙的剧痛猛地冲上头顶!林夏眼前发黑,手机差点脱手。苏棠看见了。她什么都看见了。看见她们的愤怒,她们的绝望,她们在悬崖边缘的挣扎!她没有安慰,没有询问,她只是用这张照片,用那几乎要按碎琴键的力道,无声地嘶吼着——我在!我懂!我和你们一样!
林夏猛地别开脸,手机屏幕被她死死攥住,冰凉的金属硌着掌心的汗。急促的呼吸扯着喉咙的伤口,止痛药残留的最后一点麻木被彻底碾碎。她张开嘴想吸气,却只发出嘶哑的、如同破风箱般的抽气声。
“呃……”施缪情那边突然发出一声压抑的痛哼。她像被什么烫到一样猛地缩回描摹裂缝的手指,指尖被翘起的锋利木刺划开了一道细小的口子,殷红的血珠迅速沁了出来。她愣愣地看着指尖那点刺目的红,又看看贝斯上那道如同狞笑般的裂痕,眼神里的茫然瞬间被一种濒临崩溃的暴戾取代!
陆晚柠猛地转过身!窗外的探照灯正好扫过,照亮她脸上山雨欲来的冰冷风暴。她几步跨到施缪情面前,一把夺过那把垂死的贝斯!动作粗暴,琴颈在交接时发出一声令人心悸的、木头不堪重负的呻吟!
“最后一次!”陆晚柠的声音像淬了冰的刀片,狠狠刮过死寂的空气,“要么现在废了它!要么——”她目光扫过所有人疲惫而紧绷的脸,最后钉在林夏沾着血沫的嘴角,“——就指望它撑到台上,当着所有人的面,炸给那帮贱人看!”
她不由分说地把贝斯塞回施缪情手里!施缪情像抓住救命稻草又像抓住烧红的烙铁,手指死死扣住琴颈,指关节捏得嘎嘣作响,指尖的血蹭在了灰白的胶痕上。
林夏撑着墙壁,摇摇晃晃地站起来。喉咙的剧痛和酸楚灼烧着神经,但苏棠照片里那按下的、紧绷的指尖,却像一根烧红的引线,点燃了她眼底最后一丝不肯熄灭的火焰。她没看陆晚柠,也没看任何人,只是用尽全身力气,对着麦克风,发出一个嘶哑到只剩气音的指令:
“开!”
陈默的手指在设备上猛地划过!冰冷的金属摩擦、电流尖啸、结构濒临断裂的预兆噪音,如同地狱的丧钟,轰然撞响!这一次,噪音的洪流里裹挟着一种更加绝望、更加疯狂的共鸣!
林夏闭上眼。将自己彻底投入那片冰冷、绝望、充满毁灭气息的深渊!喉咙的剧痛是唯一的锚点,是燃烧的引信!她张开嘴,不是歌唱,是灵魂被撕裂的咆哮!声音破碎、嘶哑、带着血沫的腥气,每一个撕裂的音节都裹挟着焚尽一切的怒火,精准地撞入沈知意设定的、冰冷扭曲的旋律框架!那是控诉!是战嚎!
施缪情的手指带着同归于尽的疯狂,狠狠砸向琴弦!贝斯发出濒死的、扭曲的、如同金属被硬生生撕裂的哀鸣!胶痕在巨大的力量下剧烈颤抖、呻吟!那道裂缝边缘,肉眼可见地又崩开一小片!木屑纷飞!陆晚柠的吉他如同失控的链锯,带着刺破耳膜的尖啸疯狂切割!周小满咬着下唇,唇瓣渗出血丝,左手鼓棒带着不顾一切的狠劲砸下!鼓点沉重得如同垂死巨兽的心跳,每一下都震得她肿胀的腕骨发出不堪重负的呻吟!沈知意精准冷酷的旋律线是唯一的骨架,冰冷地支撑着这场走向终末的毁灭风暴!
这不是演奏。是献祭的高潮。用残破的嗓音,用即将崩裂的琴颈,用肿胀欲裂的手腕,用所有被逼到绝境的愤怒、痛苦和不甘,向那个金碧辉煌的峰会舞台,发出最后的、燃烧一切的绝响!
日本,东京,早稻田大学,学生公寓。
月光被厚重的云层吞没,只有公寓楼下路灯昏黄的光晕,透过百叶窗的缝隙,在地板上投下几道冰冷的栅栏。苏棠赤脚站在冰凉的地板上,手机屏幕的光映着她苍白而紧绷的脸。屏幕上是林夏几分钟前发来的、极其简短的一条新消息:
苏棠:琴没断。练完了。
下面,紧跟着她之前发的那两张照片——悬停的指尖,和死死按下琴键、指节泛白的手。
苏棠的目光死死钉在“琴没断”那三个字上。指尖无意识地划过照片里自己那按在低音琴键上、用力到痉挛的手指。琴没断……林夏那嘶哑的、带着血沫的声音仿佛又在耳边响起。施缪情那把裂缝边缘崩开木屑的贝斯……陆晚柠冰冷的“最后一次”……周小满肿胀的手腕……还有那场隔着屏幕都能感受到的、充满毁灭气息的排练风暴……
一股冰冷的、混杂着释然和更深焦灼的气息堵在胸口。琴没断。只是“没断”。峰会就在眼前,那把琴还能撑多久?林夏的嗓子……还能撑多久?
她攥紧了手机,指节泛白。想打点什么。问一句“嗓子怎么样?”,或者“手腕呢?”,或者只是发一个句号。但指尖最终只是僵硬地悬在那里。隔着海,隔着无形的线,她连一句真实的关切都显得苍白无力。
就在这时,手机屏幕顶端弹出一条新邮件提醒。发件人是早稻田演剧专攻课的事务课,标题是《关于国际交换生短期归国许可流程的补充说明(重要)》。
苏棠的目光瞬间被钉住!心脏像被一只无形的手狠狠攥了一下!归国许可……短期……
她几乎是颤抖着点开邮件。冗长的官方日文措辞里,几个关键词像烧红的烙铁烫进眼底——“特殊情况申请”、“材料补交期限”、“最终批复时间”……邮件末尾附着一个表格下载链接,和一行加粗的截止日期——就在万国峰会结束后的第三天。
血液似乎瞬间冲上头顶,又在下一秒褪得干干净净,留下冰凉的麻木和一种近乎眩晕的狂跳!机会!一个可能……回去的机会?哪怕只是短暂的几天?就在峰会之后?!
她猛地抬头,公寓里死寂一片,只有自己擂鼓般的心跳在耳边轰鸣。巨大的落地窗外,是东京沉默而陌生的夜景。宫长志雄那双毫无波澜的眼睛仿佛在虚空中冷冷地注视着她。
苏棠的手指悬在手机屏幕上,剧烈地颤抖着。她点开和林夏的对话框。屏幕上只有林夏那句简短的“琴没断。练完了。”,和她自己那两张无声的照片。
指尖悬停在输入框上方,抖得几乎无法控制。她想把邮件截图发过去,想打上“我可能能回去!就在峰会之后!”,想把那瞬间燃起的、几乎要将她灼伤的希望传递过去!
但下一秒,宫长志雄那双冰冷的眼睛在脑海中清晰地浮现。邮箱里躺着的、来自舅舅助理的、定期汇报她“学业状态”的邮件……那些无形的、却无处不在的线……申请需要材料,需要流程,需要时间……峰会在即,星尘在悬崖边上……她不能!不能在这时候给她们任何渺茫的希望!任何一点分心,都可能成为压垮骆驼的最后一根稻草!
悬停的指尖像被无形的寒冰冻住。那瞬间燃起的狂喜和希望,被更深的、冰冷的恐惧和理智死死压了下去。她不能。至少现在不能。
苏棠猛地闭上眼,胸口剧烈起伏。过了很久,她才极其缓慢地、深深地吸了一口气。那口气带着公寓里尘埃和冰冷空气的味道。
她睁开眼,眼底翻涌的激烈情绪被强行压回深潭。手指不再颤抖。她一个字一个字地,极其缓慢地敲下去:
苏棠:知道了。峰会,加油。
发送。
然后,她迅速退出聊天界面,点开那封事务课的邮件。目光死死锁定在附件下载链接和那个加粗的截止日期上。月光被云层彻底遮蔽,房间陷入一片深沉的黑暗。只有手机屏幕的光,映着她苍白而决绝的脸。她下载了表格,屏幕的冷光照亮表格标题栏一行清晰的日文汉字——“短期归国特别许可申请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