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放过你?那谁放过我?!”
李大牛那句虚弱到近乎哀求的“放过我、放过晚晚”,像一把钝刀子,慢悠悠地在我心口上来回锯。放过他?那我这四辈子加一条狗命的血仇(虽然好像是我欠他的?)还有这第五次重生刚燃起的、打算强抢民男未婚妻的熊熊斗志,找谁算去?找那该死的、玩命折腾我俩的阎王爷吗?
我低头,那张刺眼的红纸婚书还死死攥在我手里,被汗水浸得有些发软。再看看地上人事不省、脸色惨白如纸、壮硕得像座小山似的李大牛。他胳膊上被我踹墙擦破的伤口,血是止住了,但渗出的暗红和灰土混在一起,看着就让人……嗯,至少他现在肯定看不得。
一股邪火混合着巨大的、无处宣泄的憋屈感直冲脑门。凭什么?凭什么我重生就得像个过街老鼠一样东躲西藏?凭什么躲了还得背上一身人命债?凭什么我暗恋的姑娘要嫁给这个晕血的、追着我砸了四辈子的傻大个?还他妈叫他“恩公”?!
“说理去!”我猛地一跺脚,牙齿咬得咯咯响,像是要把这操蛋的命运嚼碎了咽下去,“找苏晚晚!让她评评理!看看她爹到底是怎么没的!看看她这个好未婚夫,追着我砸了四回脑袋!”
主意打定,行动却犯了难。李大牛这体型,分量是真不含糊。我吭哧吭哧,费了九牛二虎之力,才把他沉重的身体半拖半抱地弄起来。他一条胳膊软绵绵地搭在我肩上,那粗壮的肌肉压得我半边身子都往下沉,脑袋无力地耷拉着,呼吸倒是还算平稳,就是晕得彻底。
“死沉死沉的……让你砸我!报应!”我一边骂骂咧咧给自己鼓劲儿,一边深一脚浅一脚地扛着他往永宁坊深处、苏家豆腐摊的方向挪。扛着这么个显眼的“战利品”兼“人证”,还得避开那些熟悉的“死亡陷阱”,这难度系数简直飙升。
路过醉汉瘫倒的巷口时,那家伙居然还在打鼾,鼾声震天。我小心翼翼地绕开那滩依旧反射着油腻光泽的“死亡沼泽”,肩膀上的李大牛脑袋晃了一下,差点把我带倒。
“老实点!”我没好气地低吼,也不知道他能不能听见。
终于,拐过最后一个熟悉的墙角,空气里那股清新又带着点豆腥气的熟悉味道飘了过来。苏家豆腐摊就在前面不远,支着干净的蓝布棚子。一个穿着素净碎花布裙的窈窕身影,正背对着我们,弯着腰,用木瓢小心地往木桶里舀着刚点好的、颤巍巍白嫩嫩的豆腐脑。阳光勾勒出她纤细美好的腰线,几缕柔软的发丝从她挽起的发髻边垂落,随着动作轻轻晃动。
是苏晚晚。
我的心跳不受控制地漏跳了一拍,随即又被一股更复杂的情绪淹没——愧疚、心虚、还有那点被婚书捅了个对穿、尚未熄灭的不甘小火苗。
“晚……晚晚姑娘!”我深吸一口气,鼓足勇气喊了一声。声音因为扛着重物和紧张,有点发飘。
苏晚晚闻声,有些诧异地直起身,转过头来。那双清澈的杏眼,带着点清晨的懵懂和温婉,在看到我——以及我肩膀上扛着的那个不省人事的“庞然大物”时,瞬间睁得溜圆!手里的木瓢“哐当”一声掉在地上,洁白的豆腐脑溅了一地。
“沈……沈公子?!”她惊呼出声,声音都变了调,小脸瞬间煞白,难以置信地看着我,又看看我肩上死狗一样的李大牛,眼神里充满了惊恐和困惑,“你……你扛着大牛哥?!他……他怎么了?!”
我被她这反应弄得更加手忙脚乱,肩膀一沉,差点把李大牛摔下去,赶紧又用力往上耸了耸。李大牛那颗沉重的脑袋随着我的动作无力地晃荡了一下。
“他……他没事!”我赶紧解释,嗓子干得冒烟,“就是……就是晕过去了!”
“晕过去了?!”苏晚晚的声音拔高,带着哭腔,几步就冲了过来,也顾不得地上的豆腐脑了,伸手就去摸李大牛的额头,又焦急地查看他胳膊上的伤,“天哪!怎么这么多血?!大牛哥!大牛哥你醒醒!”她急得眼圈都红了,抬头看我时,那眼神里除了焦急,终于带上了一丝审视和……警惕?“沈公子,这到底是怎么回事?你……你把大牛哥怎么了?”
“我……我没怎么他!”我被她看得有点发毛,下意识想挺直腰板,奈何肩膀上的分量实在不允许,“是他自己!他……他晕血!”
“晕血?”苏晚晚愣住了,显然对这个说法感到极其陌生和荒谬。她看看李大牛那铁塔般的身躯,再看看他胳膊上那点其实不算严重的擦伤,最后目光落回我脸上,那眼神分明在说:你看我像傻子吗?
“真的!千真万确!”我急了,也顾不上什么形象了,腾出一只手,从怀里掏出那张被我揉得皱巴巴、还沾了点血污和尘土的婚书,像呈递重要物证一样递到她面前,“你看!他刚才怀里掉出来的!我就是捡这个的时候……不小心蹭到他一点血……他就这样了!”
苏晚晚的目光落在那张刺眼的红纸上,当看清上面拓印的头像和字迹时,她的脸“唰”地一下,由煞白变成了通红,又迅速褪去血色,变得一片惨白。她猛地咬住了下唇,眼神复杂地在我和李大牛之间飞快地扫视,羞愤、委屈、担忧、不解……种种情绪交织在一起。
“你……你……”她指着婚书,又指指我,气得嘴唇都在哆嗦,“沈公子!你……你抢了婚书?!还……还把大牛哥打成这样?!”
“我没有!”我简直百口莫辩,感觉自己像个被当场捉赃的恶霸,“是他!是他先要砸死我!我是正当防卫!踹了他一脚!谁知道他这么不经踹,还晕血!”这解释连我自己听着都觉得离谱。
“砸死你?”苏晚晚的眼神更迷茫也更警惕了,她下意识地挡在了李大牛身前(虽然我扛着他,她这动作其实没啥实际效果),像护崽的母鸡,“大牛哥为什么要砸死你?沈公子,你……你到底想干什么?快把大牛哥放下来!”
“我……”我被她问得语塞。是啊,我到底想干什么?扛着人家的未婚夫,拿着人家的婚书,跑到人家姑娘面前,说她的未婚夫追着砸了我四辈子?说我间接害死了她爹?这听起来比李大牛晕血还像个疯子编的鬼话!
就在我骑虎难下、扛着个烫手山芋、面对苏晚晚泪眼婆娑又充满戒备的质问,脑子乱成一锅滚烫的浆糊时,肩膀上的李大牛,喉咙里突然发出了一声极其微弱、带着巨大痛苦的呻吟。
“呃……”
这声呻吟像根针,瞬间刺破了僵局。
我和苏晚晚同时猛地看向他。
李大牛的眼皮剧烈地颤抖着,似乎在与沉重的黑暗搏斗。他的眉头痛苦地紧锁着,嘴唇翕动,仿佛在无声地呐喊什么。豆大的冷汗顺着他粗粝的额角滚落,砸在我肩膀上,带着一种灼人的热度。
“大牛哥!”苏晚晚的心疼瞬间压倒了一切,她扑上前,双手捧住李大牛的脸颊,声音带着哭腔,“大牛哥你醒醒!你怎么了?别吓我啊!”
“晚……晚……”李大牛似乎听到了她的呼唤,艰难地掀开了一条眼缝。那眼神浑浊、涣散,充满了深不见底的痛苦和一种……难以言喻的惊恐?他的视线艰难地聚焦在苏晚晚脸上,嘴唇哆嗦得更厉害了,仿佛用尽了全身的力气,才从喉咙深处挤出几个破碎、嘶哑、却清晰无比的字眼:
“跑……晚晚……快……跑……”
跑?
我和苏晚晚同时愣住。
跑什么?
李大牛的眼神里充满了难以形容的恐惧,那恐惧并非针对眼前的任何人,倒像是穿透了我们,看到了某种极其可怕、正在迫近的东西。他的身体在我肩膀上剧烈地颤抖起来,那沉重的分量突然变得像块烧红的烙铁。
“别……靠近我……”他猛地抽了一口气,声音带着濒死般的绝望,每一个字都像是在泣血,“他……他又……又来了……要……要躲开……”
他的目光,那惊恐到极致的目光,没有看苏晚晚,也没有看巷口,而是……直勾勾地、带着一种见了鬼般的神情,死死地钉在了——我的脸上!
仿佛我是什么从地狱爬出来的、带来死亡和灾厄的瘟神!
“噗——”
一口滚烫的、带着浓烈铁锈味的鲜血,毫无征兆地,猛地从李大牛大张的嘴里喷了出来!
滚烫的血点如同骤雨般溅开,有几滴甚至溅到了我呆滞的脸上,带着一种令人作呕的腥甜。更多的鲜血,殷红刺目,顺着他的嘴角汹涌地淌下,瞬间染红了他胸前的粗布衣襟,也染红了我半边肩膀的布料,那温热的、黏腻的触感,如同毒蛇般瞬间缠住了我的心脏。
“大牛哥——!!!”苏晚晚撕心裂肺的尖叫划破了清晨的寂静,充满了无尽的恐惧和绝望。
我像个被施了定身咒的泥塑木雕,僵硬地扛着李大牛瞬间瘫软下去、变得更加沉重的身体,脸上残留着他喷出的、带着他体温的血点。脑子里一片空白,只剩下李大牛临喷血前那惊恐到扭曲的眼神,和他那句带着泣血绝望的嘶吼,如同魔咒般在耳边疯狂回荡:
“别靠近我……他又来了……要躲开……”
他又来了?
他……指的是谁?
是我吗?
是我这个……“恩公”?
一股冰冷的、足以冻结灵魂的寒意,从脚底板猛地窜起,瞬间席卷全身。我低头,看着肩膀上那片迅速扩大的、刺目的猩红,再看看李大牛那张因为痛苦和失血而迅速灰败下去的脸。
第五次重生,我躲开了糖葫芦核,躲开了花盆,躲开了呕吐物,踹翻了仇人,抢到了婚书,扛着“人证”来找心上人说理……
然后,我的“仇人”兼“恩人”,在我的肩膀上,对着我,喷出了一大口血。
这剧本……他妈的到底是谁写的?!
“是你!是你害的!”
苏晚晚那声撕心裂肺的尖叫还卡在喉咙里没散尽,这五个字,裹挟着冰冷的恨意和斩钉截铁的控诉,像五支淬了毒的冰锥,狠狠扎进了我的耳膜,直透心底。
她泪眼婆娑,那双平日里总是含着春水般温柔的杏眼,此刻却像两口燃着幽暗火焰的深井,死死地、死死地钉在我脸上。那目光里,没有一丝一毫的犹豫和怀疑,只剩下一种被至亲重伤、被命运戏耍后的绝望和愤怒。
“晚晚姑娘!不是我!”我几乎是吼出来的,肩膀上李大牛瘫软的身体和那迅速蔓延开的、温热黏腻的血腥触感,像两座大山压得我喘不过气,“是他自己!他晕血!他……”
“晕血?!”苏晚晚的声音陡然拔高,带着一种近乎歇斯底里的尖锐和荒谬感,她猛地指向李大牛胸前那片刺目惊心的、还在缓缓扩大的猩红,“晕血会吐血?!沈砚!你当我是三岁孩童吗?!”
她不再叫我“沈公子”,直呼其名,每一个音节都淬着寒冰。
“你抢婚书!你把他打成这样!现在还……还……”看着李大牛灰败的脸色和嘴角不断涌出的、带着泡沫的暗红血液,巨大的恐惧淹没了她,后面的话堵在喉咙里,只剩下破碎的呜咽和止不住的颤抖。
肩膀上的重量陡然变得千斤重。李大牛的身体在我臂弯里彻底软了下去,像一袋失去了所有支撑的米。他粗重的、带着血沫的喘息声越来越微弱,每一次抽气都像是破风箱在艰难拉扯。那口喷出的血,仿佛抽干了他最后一丝生气,脸色正以肉眼可见的速度,从灰败转向一种令人心悸的死气沉沉的青白。
“李大牛!李大牛!你撑住!”我也慌了神,顾不上苏晚晚那杀人般的目光,用力晃了晃他。没有反应。那点微弱的鼻息,也似乎随时会断掉。
“郎中!快找郎中!”我猛地抬头,对着苏晚晚吼,声音因为恐惧而变了调。
苏晚晚像是被我的吼声惊醒,从巨大的悲痛和愤怒中找回了一丝理智。她看着李大牛那副惨状,身体剧烈地抖了一下,眼中闪过一丝决绝的痛楚。
“你……你把他放下!”她声音发颤,带着哭腔,却异常坚决,“放下他!我去找孙郎中!就在前面!”
“我扛他去!快!”我哪里敢放?这血吐得跟不要钱似的,放地上怕不是当场就凉透了!
“你扛着他,我怎么跑得快?!”苏晚晚几乎是尖叫起来,泪珠大颗大颗滚落,“放下!快放下他!沈砚!算我求你了!放下他!”最后一句,带着撕心裂肺的哀求。
她那绝望的眼神像鞭子一样抽在我脸上。我咬了咬牙,再不敢犹豫,小心翼翼地将李大牛沉重的身体平放到地上,避开地上那摊溅开的豆腐脑污渍。他躺在那儿,像一座骤然崩塌的山,胸前的血渍触目惊心,气息微弱得几乎感觉不到。
苏晚晚最后看了一眼地上生死不知的李大牛,那一眼包含了太多东西——恐惧、心痛、恨意,还有一丝渺茫的祈求。然后,她猛地转身,像一支离弦的箭,素色的裙摆翻飞,不顾一切地朝着巷子口、孙郎中家药铺的方向狂奔而去。那纤细的背影,在清晨的光线里,决绝得像是要扑向最后的希望。
巷子里,瞬间只剩下我和地上无声无息、只有胸口微弱起伏的李大牛。还有那张被我慌乱中掉落在尘土里、被血点浸染了大半的刺眼婚书。
空气里弥漫着浓烈的血腥味和豆腐脑的豆腥气,混合成一种令人作呕的、死亡临近的味道。
我僵立在原地,像个被遗弃的傻子。脑子里一片混乱的轰鸣。苏晚晚那声“是你害的!”还在反复冲撞。李大牛临吐血前那惊恐的眼神——“别靠近我……他又来了……要躲开……”——像鬼魅般缠绕。
他又来了?谁来了?
是我吗?
我低头,看着自己沾满尘土和暗红血污的双手。这双手,躲花盆,撞翻了苏老爹的豆腐担子;翻墙,踩塌了李大牛奶娘的屋顶;爬墙偷听,砸死了先生视若性命的墨兰;掉个肉包子,噎死了大黄……
现在,它扛着李大牛,然后……他就吐血了。
难道……难道这双手,真的沾满了不祥?靠近谁,谁就要倒霉?甚至……死亡?
一股冰冷的恐惧瞬间攫住了我的心脏,比被青砖砸死还要清晰百倍。我下意识地后退了一步,远离了地上那个气息奄奄的躯体。
“不……不是我……”我喃喃自语,声音干涩发颤,连自己都说服不了,“巧合……都是巧合……是他晕血……是他自己……”
就在这令人窒息的死寂中,巷子口突然传来一阵急促而杂乱的脚步声,还有苏晚晚带着哭腔的呼喊:“孙郎中!快!就在前面!求您快救救他!”
来了!
我的心猛地提到了嗓子眼,几乎是连滚带爬地又往后退了两步,把自己紧紧贴在身后那堵冰冷斑驳的墙壁上,恨不得能嵌进去。一种近乎本能的恐惧驱使着我——远离!远离李大牛!远离这个我靠近就会带来厄运的源头!
苏晚晚带着一个背着药箱、气喘吁吁的老郎中冲了进来。老郎中看到地上李大牛的惨状,脸色也是一变,立刻蹲下身,二话不说开始检查。
苏晚晚扑到李大牛身边,紧紧握住他一只冰凉的大手,眼泪像断了线的珠子,不停地掉在他染血的衣襟上。“大牛哥……大牛哥你撑住……郎中来了……郎中来了……”
孙郎中翻开李大牛的眼皮看了看,又迅速搭上他的脉搏,眉头越皱越紧。他解开李大牛染血的衣襟,露出那健硕却此刻显得格外脆弱的胸膛。当看到李大牛手臂上那道其实并不算深的擦伤时,他愣了一下,随即目光凝重地转向李大牛嘴角和胸前那大片暗红的血迹,手指在他胸腹间快速按压探查。
“这……”孙郎中脸色异常凝重,声音低沉,“外伤不重,但这内腑……气血翻涌得厉害!像是……像是受了极大的惊吓,急怒攻心,导致内息紊乱,冲伤了经脉!又兼之他本身似乎体魄虽壮,却……却隐有不足之症?奇怪,真是奇怪!”他一边说着,一边迅速打开药箱,拿出银针,手法如飞地在李大牛几处穴位上刺了下去。
苏晚晚听着郎中的话,身体猛地一僵。她缓缓地、极其缓慢地抬起头。
她的目光,越过了正在施救的孙郎中,越过了地上气息微弱的李大牛,像两柄淬了寒冰的利刃,精准无比地,钉在了缩在墙角、恨不得把自己藏起来的我的身上。
那目光里,没有了刚才的狂暴愤怒,只剩下一种彻骨的、令人胆寒的冰冷和……了然。
“极大的惊吓……”苏晚晚的声音很轻,轻得像羽毛,却带着千钧的重量,每一个字都清晰地敲打在我的耳膜上,冰冷刺骨,“急怒攻心……”
她的视线,缓缓扫过我沾着血污的脸,扫过我下意识藏在身后的、同样沾着血污的手,最后,死死地锁住我的眼睛。那眼神,像是在看一个从地狱爬出来的、浑身散发着不祥气息的……怪物。
巷子里,只有孙郎中施针时银针微颤的轻响,和李大牛那若有若无的、艰难抽气的声音。
阳光斜斜地照进来,一半落在李大牛染血的身上和苏晚晚惨白的脸上,一半落在我藏身的阴影里。
明暗交界,如同一条无法逾越的鸿沟。
郎中孙老头儿那几根银针刚颤巍巍地捻进李大牛几处紧要穴位,试图稳住他那翻江倒海、濒临崩溃的内息。巷子里死寂得只剩下银针微不可闻的嗡鸣,还有苏晚晚压抑到极致的、断断续续的抽泣。
我像壁虎一样把自己死死贴在冰冷粗糙的墙壁上,连呼吸都屏住了。苏晚晚那两道冰冷刺骨、如同审判的目光,几乎要将我的灵魂都冻结、洞穿。郎中那句“极大的惊吓”、“急怒攻心”,每一个字都像烧红的烙铁,烫在我被“不祥”阴影笼罩的心口。
不是我…真的不是我靠近的缘故…对吧?
就在这令人窒息的、仿佛连时间都凝固的瞬间。
地上那具原本气息奄奄、如同破败棉絮般的躯体,毫无征兆地,动了一下。
李大牛紧闭的眼皮,猛地掀开了!
不是那种病人悠悠转醒的迷茫,而是像被无形的力量骤然撕开!那双牛眼,此刻布满了骇人的血丝,瞳孔却异常地涣散、放大,仿佛两个深不见底、吸走了所有光线的黑洞。他的眼神没有焦距,茫然地扫过上方灰扑扑的天空,掠过孙郎中那张惊愕的老脸,最后,极其艰难地、一寸寸地,挪到了扑在他身边、泪流满面、死死抓着他一只手的苏晚晚脸上。
那目光在苏晚晚梨花带雨的脸上停留了一瞬。痛苦,浓得化不开的痛苦,像汹涌的暗流,在那双空洞的眼睛深处翻腾。但随即,那痛苦又被一种更深沉、更绝望的东西覆盖——认命。一种经历了无数次轮回、无数次失去、无数次徒劳挣扎后,彻底碾碎所有希望的认命。
然后,那涣散、认命的目光,竟缓缓地、极其稳定地,移开了。
它穿透了哭泣的苏晚晚,穿透了愕然的孙郎中,如同两束沉重的、带着千钧重量的探照光柱,最终,精准无比地,落在了——缩在墙角阴影里、脸色惨白如鬼的我身上。
轰!
我的脑子像是被那目光狠狠砸了一下,瞬间一片空白。那眼神太复杂了!痛苦、认命、疲惫、绝望……像一团纠缠不清的乱麻。但在这团乱麻的最深处,在那双濒死的眼睛里,我竟然捕捉到了一丝……一丝微弱到几乎无法察觉,却又清晰无比的……
解脱?!
他看着我,那张被血污和死气笼罩的、粗犷的脸,肌肉极其轻微地抽搐着。干裂、沾着暗红血沫的嘴唇,极其艰难地,无声地翕动了几下。
没有声音。
但巷子里的空气仿佛凝固成了透明的琥珀,将那个无声的口型,无比清晰地烙印在我的视网膜上,直接砸进我的意识深处!
我读懂了。
每一个无声的、带着血气的音节,都像重锤砸在我的心坎上:
“…这…次…”
“…换…我…”
“…躲…开…”
“躲开”?!
我浑身的血液,在这一刻,彻底冻结!
他想干什么?!
一股灭顶的、源自灵魂深处的恐惧预感,如同冰冷的毒蛇,瞬间缠紧了我的心脏!我甚至来不及思考,身体的本能已经先于意识做出了反应——我猛地向前扑去,喉咙里发出一声自己都未曾听过的、嘶哑变调的吼叫:
“李大牛!不要——!!!”
晚了。
一切都发生在电光火石之间。
李大牛那涣散的眼神,在无声地吐出那三个字后,骤然爆发出一种近乎疯狂的、决绝的光芒!那光芒,刺破了他眼中所有的痛苦、认命和疲惫,只剩下一种孤注一掷的、惨烈的快意!
他那只被苏晚晚紧紧握住的手,不知从哪里爆发出一股惊人的、回光返照般的力量,猛地挣脱了苏晚晚冰凉的手指!那只蒲扇般的大手,如同扑食的鹰隼,快得带起一道残影,精准无比地抓向自己胸口附近——那里,正颤巍巍地插着孙郎中用来稳住他心脉的、最长最亮的那一根银针!
“不——!!!”苏晚晚的尖叫声,凄厉得划破长空。
“住手!”孙郎中魂飞魄散,枯瘦的手徒劳地抓向空中。
噗嗤!
一声极其轻微、却又无比清晰的,利物刺入血肉的闷响。
时间,仿佛在这一刻被无限拉长、凝固。
李大牛那只青筋虬结的大手,紧紧握着那根没入他心口、只剩下短短一截尾端在外颤抖的银针。他的身体,如同被瞬间抽走了所有骨头,剧烈地、最后地抽搐了一下。那双刚刚还爆发出决绝光芒的牛眼,光芒迅速黯淡、熄灭,如同燃尽的炭火,只剩下无边无际的、永恒的黑暗。
他脸上最后定格的表情,不再是痛苦,不再是认命。那是一种……一种极其古怪的,混合着解脱、疲惫,甚至还有一丝……如愿以偿的诡异平静。仿佛跋涉了千山万水、经历了无数地狱轮回的旅人,终于精疲力竭地倒在了终点线前,虽然倒下,却再无遗憾。
他涣散的目光,似乎穿透了我的身体,望向了某个虚空,嘴角极其微弱地、难以察觉地向上……扯了一下?
然后,那具铁塔般的身躯,彻底瘫软下去。最后一丝微弱的气息,也彻底断绝。
死寂。
绝对的、令人窒息的死寂。
巷子里,只剩下苏晚晚那一声凝固在喉咙深处的、破碎的抽气声。孙郎中僵在半空的手,如同枯枝般颤抖着,老脸煞白,嘴唇哆嗦着,一个字也说不出来。
我扑过去的动作僵在半途,像一个滑稽的、被钉在耻辱柱上的木偶。伸出的手,离李大牛那尚有余温、却已彻底失去生机的身体,只有咫尺之遥。
指尖冰凉。
整个世界都失去了声音和色彩。
李大牛临死前无声的口型,和他脸上那诡异的平静,如同最恶毒的诅咒,一遍遍在我脑海里疯狂回放:
“…这次…换我…躲开…”
躲开?
他用最彻底的方式……躲开了我?
一股巨大的、荒谬绝伦的、足以摧毁一切理智的力量,如同决堤的洪水,猛地冲垮了我脑海中最后一道名为“现实”的堤坝!
嗡——!
眼前的一切——苏晚晚凝固的泪眼,孙郎中惊恐的老脸,李大牛胸前那根刺目的银针——瞬间扭曲、旋转、破碎!无数光怪陆离的碎片像被一只无形的大手疯狂搅动!
无数被强行遗忘、被轮回机制抹去的记忆碎片,如同挣脱了枷锁的凶兽,带着血淋淋的真相,咆哮着冲破了封锁,狠狠地砸进我的意识!
第一次重生:
我狼狈躲开王员外家的花盆,撞翻了街角苏老爹的豆腐担子。担子翻倒,沉重的木架和滚烫的豆腐卤水泼了老人一身。老人凄厉的惨叫,腿骨断裂的脆响,还有远处闻声冲来的、那个目眦欲裂、如同疯牛般的年轻身影——李大牛!他抱着浑身污秽、痛苦呻吟的苏老爹,抬头看向我这个“罪魁祸首”时,那眼中喷薄欲出的、刻骨铭心的恨意!比青砖砸头更痛!
第二次重生:
我为了避开醉汉的呕吐物,仓皇翻上旁边一户低矮的院墙。脚下腐朽的椽子应声断裂!半边屋顶轰然塌陷!瓦砾烟尘中,一个苍老的、被灰尘呛得剧烈咳嗽的身影在废墟里挣扎。院门口,刚刚扛着柴火回来的李大牛,看到这一幕,手中的柴刀“哐当”落地!他冲进废墟,抱起那个气息奄奄的老妇人,抬头看向墙头惊魂未定的我时,那眼神里的悲恸和绝望,如同深渊!比砸死我更让他痛苦!
第三次重生:
我爬上私塾院墙,想听听那老秀才讲点轮回轶事。脚下一滑!身体坠落!下方,一盆精心侍弄、墨色花瓣如同蛟龙探爪的珍贵墨兰!花盆粉碎!墨兰化为烂泥!老秀才闻声冲出,看到这一幕,浑身剧震,脸色瞬间由红转青再转紫!他指着摔得七荤八素的我,又指着地上那摊烂泥,“你…你…”几声,喉咙里咯咯作响,眼珠暴突,直挺挺地向后倒去!院门外,正巧来给先生送柴的李大牛,亲眼目睹了这一切!他冲进来扶住倒下的先生,抬头看向挣扎爬起的我时,那眼神里除了震惊,只剩下一种冰冷的、如同看死人般的漠然!他知道,他下一次重生,该做什么了!
第四次重生:
我怀里揣着个肉包子,慌不择路地跑。身后,一只皮毛油亮的黄狗兴奋地追着肉包子的香味狂吠。我为了甩开它,把包子往后一扔!那狗猛地窜起去叼!包子飞过一道矮墙!黄狗兴奋地一头撞在矮墙外凸起的尖利石角上!一声短促的哀鸣!狗头以一个诡异的角度耷拉下来,嘴里还叼着那个肉包子……远处,刚刚扛着青砖爬上墙头、正准备给我来个“痛快”的李大牛,看到自家大黄惨死的一幕,整个人都僵住了!他手里的青砖“啪嗒”掉在脚下,砸了自己的脚。他死死盯着大黄的尸体,又猛地抬头看向跑远的我,那眼神,已经不是恨,而是一种被命运彻底玩弄、碾碎所有希望后的……疯狂!
第五次重生:
他不再爬墙。
他选择……在我面前,用一根银针,亲手终结了自己这无尽痛苦的轮回。
用最惨烈的方式,“躲开”了我这个……带来无尽厄运的“恩公”。
“嗬…嗬嗬……”
喉咙里发出破碎的、如同破风箱抽气般的怪响。我像一滩烂泥般瘫倒在冰冷肮脏的泥地上,身体不受控制地剧烈抽搐。眼泪、鼻涕、还有无法控制的涎水,糊了满脸。眼前是李大牛胸前那根银针冰冷的反光,耳边是苏晚晚终于冲破凝固、爆发出的一声撕心裂肺的、不似人声的悲号!
“啊——!!!”
这悲号,仿佛一把烧红的尖刀,狠狠捅进我的太阳穴,疯狂搅动!
“呃啊啊啊——!!!”
我也跟着发出一声野兽般的、痛苦到极致的嘶吼!不是悲伤,不是愧疚,是一种被真相彻底撕裂、被命运玩弄于股掌、被自己这双“不祥”之手逼疯的、歇斯底里的崩溃!
原来……原来我一直恨错了人!
原来……我才是那个带来死亡连锁的源头!
原来每一次狼狈的“躲开”,都在为下一次更惨烈的“相遇”埋下伏笔!
原来李大牛那四块青砖,砸的不是我的脑袋,是他自己一次次被碾碎、又不得不强撑起来复仇的心!
原来他最后那声“恩公”,不是嘲讽,是字字泣血的绝望控诉!
原来他选择“躲开”,是用他的命,斩断这该死的、永无止境的死亡循环!
“哈哈哈……哈哈哈……”
我蜷缩在冰冷的泥地里,一边剧烈地抽搐,一边发出神经质的、破碎的狂笑。笑声混合着嘶吼和呜咽,在狭窄的巷子里回荡,比苏晚晚的悲号更加瘆人。
“恩公……哈哈哈……恩公……我沈砚……何德何能……做你的恩公啊……李大牛……你他娘的……真是个……蠢牛……蠢牛啊……哈哈哈……”
意识如同风中残烛,在狂笑与崩溃的边缘疯狂摇曳,最终,被无边的黑暗彻底吞噬。
在彻底失去意识前的最后一瞬,一个冰冷、毫无感情、仿佛来自九幽黄泉的机械声音,突兀地、清晰地在我灵魂深处响起:
【检测到关键因果链断裂。】
【轮回锚点‘李大牛’自毁。】
【异常变量‘沈砚’精神阈值崩溃。】
【错误修正程序启动。】
【强制脱离当前轮回序列…】
【重新载入中…】
黑暗彻底降临。
不知过了多久,也许是一瞬,也许是永恒。
嗡——
熟悉的眩晕感。
后脑勺传来隐隐的、宿命般的钝痛。
我猛地睁开眼。
熟悉的雕花床顶,糊在眼前。空气里弥漫着淡淡的、陈旧的木头和尘土的味道。
第五次?还是……第六次?
我像个生锈的木偶,极其僵硬、极其缓慢地坐起身。没有愤怒,没有咆哮,没有立刻去“熟练”地躲避那些死亡陷阱。
我只是抬起自己的双手。
十指修长,干干净净,没有一丝血迹,没有一丝尘土。
阳光透过窗棂,落在掌心,带着一点虚假的温暖。
我看着这双手,看了很久很久。
然后,喉咙里发出一声低沉、嘶哑、如同困兽般的呜咽。
我慢慢地把这双手,举到自己眼前,死死地盯着。仿佛要透过这干净的皮肉,看穿那隐藏在血脉深处、无形无质、却又真实不虚的……厄运。
“躲开……”
李大牛无声的口型,和他最后那诡异的平静,像烙印一样刻在灵魂深处。
这一次……
我该……躲去哪里?
或者说……
谁……该躲开我?
(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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阎王殿·轮回司·异常处理中心
判官甲(狂翻生死簿,笔杆子敲得梆梆响):“又崩了!第七千三百二十一次轮回!锚点李大牛自毁!变量沈砚精神崩溃!这俩祖宗到底有完没完?!”
判官乙(瘫在数据流光幕前,眼冒绿光):“老大!查到了!根源代码里有个隐藏极深的逻辑死循环!‘沈砚避祸’行为必然触发‘李大牛至亲死亡’事件,而‘李大牛复仇’行为又必然导致‘沈砚重生避祸’……无限套娃!这BUG简直绝了!”
白无常(吐着长舌,一脸生无可恋):“别提了!刚才去接引李大牛,那牛头梗一样的壮汉,见了我就吼:‘滚!老子这次自己跳的!不算工伤!别想抓老子回去再循环!’ 抱着他那条叫大黄的狗魂,跑得比我都快!”
黑无常(闷声闷气):“苏晚晚的魂也拒接引。抱着本《大周律例》说要上告天庭,状告轮回司草菅人命,管理混乱,导致其父、其未婚夫枉死。还说要成立‘受害者家属互助会’……”
阎罗王(揉着突突直跳的太阳穴,面前堆着山高的投诉玉简):“够了!技术部呢?!那个谁!孟婆!你不是兼职搞架构的吗?赶紧给本王修!再修不好,本王就把你们统统扔进畜生道体验一下什么叫真正的‘死亡循环’!”
孟婆(从熬汤的大锅后探出头,推了推水晶老花镜):“大王息怒。老身分析了所有数据包,发现唯一能打破循环的变量,是‘沈砚彻底放弃求生欲’。只有他心甘情愿被李大牛砸死一次,因果链才能闭环。”
满殿死寂。
判官甲(小心翼翼):“可…可那沈砚现在,好像得了‘重生PTSD’,看自己那双手跟看瘟神似的…让他主动求死?”
阎罗王(绝望地一拍桌子):“那就给他植入广告!下次重生开场,在他床头刻大字:‘亲,想彻底解脱吗?李大牛牌青砖,一砖解千愁,无效包退!轮回司倾情推荐!’”
众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