沪指市万国峰会主会场后台的巨大的空间被无数隔板分割成蜂巢般的临时区域，各色乐队、工作人员像工蚁般穿梭，调试设备的电子噪音、外语交谈的碎片、走音的热身乐句混成一片令人心烦意乱的背景音浪。星尘乐队缩在角落一个逼仄的隔间里，像被遗忘在角落的、蒙尘的旧乐器。
隔板挡不住外面鼎沸的人声和暖场乐队震耳欲聋的鼓点，那声音一下下砸在紧绷的神经上。林夏裹着条薄毯，蜷在唯一一张塑料椅上，毯子拉得很高，只露出一双眼睛。那双眼睛布满血丝，深陷在眼窝里，像两口枯井。每一次细微的呼吸都牵扯着喉咙深处那道撕裂的伤口，带来刀割般的剧痛，让她身体控制不住地微微颤抖。她不敢说话，连吞咽口水都像受刑。陆晚柠塞给她的强效含片含在嘴里，冰凉的药力像一层薄冰覆在火山口，底下是翻滚的灼痛。
施缪情抱着她那把贝斯，像抱着具裹尸袋。琴颈根部那道裂缝，边缘的胶痕已经彻底翘起、剥落，露出里面狰狞的木茬，像一道无法愈合的溃烂伤口。裂缝本身又扩大了，几乎贯穿了整个榫接处，只靠着几缕顽强又脆弱的木纤维勉强连接。她手指悬在琴弦上方，微微颤抖，眼神空洞地盯着那道裂痕，里面没有任何情绪，只有一片死寂的灰烬。周小满坐在旁边的地上，右手腕的绷带缠得厚厚的，像个白色的茧，左手无意识地抠着地面，脸色惨白，额角全是冷汗。每一次外面鼓点的重音传来，她的身体都跟着一颤。
沈知意和陈默挤在角落唯一一张小桌子前。桌上摊着那张被蹂躏得不成样子的《星尘绝响》谱子，还有陈默那台如同精密仪器的设备箱。沈知意指着谱子上一个被红笔重重圈住的节点，嘴唇无声地开合，像是在进行最后的死亡推演。陈默低着头，手指飞快地在几个微型控制器上调试，屏幕幽蓝的光映着他毫无表情的脸，只有额角渗出的细密汗珠泄露着一丝紧绷。
陆晚柠抱着臂，背对着所有人，面朝着隔板。她像一尊冰冷的门神，隔绝着外面的一切喧嚣。但林夏能看到她抱着臂的手，指关节因为用力而泛着青白。
“星尘乐队！准备候场！下一个！” 一个挂着工作牌、拿着对讲机的场务猛地推开隔板门，声音尖利急促，像催命的锣。
死寂被打破。所有人的身体都几不可察地绷紧了一瞬。
林夏猛地攥紧了裹在身上的薄毯！喉咙的剧痛和窒息感瞬间攫住了她！上台……现在？！用这破嗓子？用这随时会彻底断成两截的琴？用周小满那肿得像馒头的手腕？！
施缪情抱着琴的手猛地一紧！琴颈发出一声细微却清晰的、如同朽木即将断裂的呻吟！那道裂缝肉眼可见地又张开了一丝！
陆晚柠猛地转过身！她的眼神像两把淬了冰的刀子，狠狠刮过场务不耐烦的脸，也扫过自己队员惨白绝望的面孔。“知道了。”她的声音不高，却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冰冷的压迫感，硬生生将场务后面可能的催促噎了回去。
场务被那眼神慑了一下，嘟囔了一句“快点！”，悻悻地关上了门。
隔间里重新陷入死寂。比刚才更加沉重，更加令人窒息。绝望像冰冷的潮水，瞬间淹没了每一个人。
林夏闭上眼，毯子下的身体抖得更厉害。喉咙的剧痛提醒着她现实的残酷。苏棠那张申请表截图……冰冷的事务课公章……“驳回”那两个字……像烧红的烙铁，一遍遍烫在神经上。回不来了……希望彻底碾碎了……她们现在上去，不过是去完成一场注定惨烈的葬礼，给那个金碧辉煌的舞台增添一点悲壮的注脚。
就在这时，隔板门又被轻轻推开一条缝。不是场务。
一个身影挤了进来。是寥乐安。她手里拎着一个巨大的、印着滚动乐队标志的保温桶，脸上带着那种老妈子特有的、强行挤出来的温和笑容，眼神里却藏着掩饰不住的担忧。她身后，吴晓烨探头看了一眼，高马尾晃了晃，脸上也没了平时的元气，只有凝重。
“那个……还有十分钟。”寥乐安的声音放得很轻，像是怕惊扰了什么，“带了点……润喉的，还有……提神的参汤？多少喝点，暖暖身子？”她拧开保温桶盖子，一股带着草药味的温热气息飘散出来，与后台冰冷的空气格格不入。
没人动。没人看她。隔间里的绝望像一堵厚厚的冰墙。
寥乐安的笑容僵在脸上，有些无措。吴晓烨拉了拉她的袖子，眼神示意了一下那把濒死的贝斯和林夏裹在毯子里发抖的样子，轻轻摇了摇头。
寥乐安叹了口气，没再说话，默默地把保温桶放在地上，盖子敞开着，让那点微弱的热气散发出来。她看了一眼陆晚柠冰冷的背影，嘴唇动了动，最终还是没出声，拉着吴晓烨悄无声息地退了出去，轻轻带上了门。
那点微弱的热气，像投入冰海的小石子，瞬间被吞噬得无影无踪。隔间里只剩下冰冷的绝望和外面越来越近的、属于她们的死亡倒计时。
林夏裹在毯子里，身体抖得厉害。喉咙的剧痛和绝望的冰冷交织着，像要把她撕碎。她死死咬着下唇，尝到了铁锈的味道。脑海里一片空白，只有苏棠那张冰冷的驳回邮件截图，和施缪情贝斯上那道狞笑的裂痕在交替闪现。
陆晚柠猛地转回身！她的目光像探照灯一样扫过每一个人——林夏毯子下颤抖的轮廓，施缪情怀里那把垂死的琴，周小满惨白的脸，沈知意和陈默紧绷的侧影。那目光里没有任何温度，只有一种被逼到绝境后、破釜沉舟的、冰冷的疯狂！
“听着。”陆晚柠的声音压得极低，却像冰冷的钢针，刺破绝望的冰层，钉进每个人的耳膜，“琴，会断。嗓子，会废。手，会折。”她一字一顿，每一个字都带着千钧的重量和血腥味，“那又怎样？！”
她猛地指向隔板外那震耳欲聋的喧嚣！
“外面！是峰会！是宫长志雄！是那些等着看我们笑话的贱人！是碾碎苏棠回来的那张破纸的规则！”她的声音因为极致的愤怒和压抑而微微扭曲，带着一种令人心悸的嘶哑，“我们现在出去！不是去演出！是去死！”
她的目光最后钉在林夏那双布满血丝的枯井般的眼睛上！
“但就算是死！”陆晚柠的声音陡然拔高，带着一种撕裂一切的决绝，“也要死在那台上！用最大的声音！用这把破琴崩断的动静！用这破嗓子咳出来的血！告诉所有人！星尘！他妈的不是被碾死的！是自己冲上去！撞碎的！”
她的话像一剂剧毒的强心针，瞬间点燃了隔间里死寂的绝望！施缪情抱着琴的手指猛地收紧！琴颈发出濒死的呻吟！她布满血丝的眼睛里，那死灰色的灰烬被一种疯狂的、毁灭性的火焰取代！周小满猛地抬起头，惨白的脸上涌起不正常的潮红！沈知意推了下眼镜，镜片后的目光冰冷而锐利！陈默的手指在控制器上猛地敲下一个键，设备发出一声短促的、如同子弹上膛的电子音！
林夏裹在毯子里的身体停止了颤抖。她猛地掀开毯子！动作牵扯到喉咙，剧痛让她眼前一黑，但她死死咬住牙关，没让自己倒下。布满血丝的枯井里，燃起了两簇冰冷的、疯狂的火苗！她没看陆晚柠，没看任何人，只是摇摇晃晃地站起来，走到角落里属于她的麦克风支架前。冰冷的金属触感透过汗湿的掌心传来。
喉咙的剧痛提醒着她现实的残酷，苏棠被驳回的绝望像冰冷的背景，但陆晚柠那番带着血腥味的嘶吼，却像点燃了最后一点骨油！死？那就死得响一点！让整个峰会都听见她们骨头碎裂的声音！
她伸出手，那手因为疼痛和用力而微微颤抖，死死攥住了冰冷的麦克风！
不需要指令。陈默的手指在设备上猛地一划！隔间里，提前接入监听耳机的一小段模拟音效轰然响起——不再是山林的薄雾，是冰冷的金属摩擦、电流尖啸、结构濒临断裂的恐怖预兆！如同地狱的丧钟，瞬间淹没了所有听觉！
林夏闭上眼！将自己彻底投入那片由冰冷绝望和燃烧疯狂交织成的深渊！喉咙的剧痛是唯一的祭品！她张开嘴，声带早已无法承载任何旋律，只有气流摩擦着破损伤口发出的、嘶哑的、如同砂纸打磨金属的噪音，带着浓重的血腥气，被麦克风极限放大！
“滋——嘶——”
那不成调的、令人牙酸的噪音，却像一把淬毒的匕首，精准地刺破了模拟音效的混沌！那是宣告！是来自深渊的、对一切规则的最终蔑视！
施缪情的手指带着一种麻木的、同归于尽的死寂，狠狠砸向琴弦！
“嗡——咔嘣！！！”
一声扭曲到极致、带着琴体内部结构彻底崩溃的巨大噪音，如同垂死巨兽最后的哀嚎，猛地炸开！伴随着一声清晰的、令人头皮发炸的木材断裂脆响！贝斯琴颈根部那道苦苦支撑的裂缝，在施缪情这同归于尽的一击下，终于！彻底！崩断了！
上半截琴颈带着琴弦，以一种怪异的、无力的角度垂落下来，撞击在琴身上，发出沉闷的撞击声！断裂的木茬暴露在空气中，像狰狞的伤口！
施缪情愣愣地看着怀里彻底报废的琴，眼神空洞了一瞬，随即爆发出一种近乎癫狂的、带着泪光的狂笑！她猛地举起那把只剩下半截琴颈的残骸，像举起一面破碎的战旗！
陆晚柠的吉他如同挣脱枷锁的复仇凶灵，带着刺破耳膜的尖啸瞬间撕裂了模拟音效的混沌！周小满闭上眼，泪水混着冷汗流下，左手鼓棒带着仿佛要将自己手臂也砸碎的狠劲，朝着空气狠狠砸下！沈知意精准冷酷的旋律线如同冰冷的绞索，瞬间勒紧！陈默的设备发出刺耳的过载蜂鸣！
隔板门被“砰”地一声推开！刚才那个场务脸色煞白地站在门口，目瞪口呆地看着隔间里这如同邪教仪式般疯狂混乱的一幕——断琴、嘶哑的噪音、疯狂的吉他尖啸、无声却用尽全力砸下的鼓棒、冰冷专注的设备操作……
“星尘乐队！立刻！马上！上场！！”场务的声音带着惊恐的尖利破音！
陆晚柠猛地停下吉他尖啸，最后一个音符带着撕裂般的尾音悬在半空。她冰冷的目光扫过场务惊恐的脸，扫过队员脸上混杂着泪水和疯狂的决绝，最后落在林夏死死攥着麦克风、嘴角渗着新鲜血迹的脸上。
她没说话，只是下巴朝着通往舞台的幽暗通道，狠狠一扬。
林夏松开紧咬的牙关，一股腥甜涌上喉咙。她没吐，硬生生咽了下去。那灼痛和血腥味，成了点燃最后疯狂的燃料。她攥紧麦克风，拖着灌了铅的腿，第一个，摇摇晃晃地，朝着那片喧嚣刺眼的舞台光，走了出去。身后，施缪情抱着断琴的残骸，陆晚柠拎着吉他，周小满咬着唇，沈知意抱着谱子，陈默背起设备，如同走向刑场的死士，沉默地跟上。
隔间地上，滚动乐队那个敞开的保温桶里，最后一点微弱的白气，无声无息地消散在冰冷的空气中。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