急救室的门关上,像切断了最后一丝嘈杂的电源。空气里消毒水的气味浓得呛人,混着汗酸、血腥和一股若有似无的、属于后台的廉价化妆品味儿。惨白的日光灯管嗡嗡作响,把每个人的脸都照得青白一片,像停尸房的色调。角落里堆着些废弃的纱布卷和空药瓶,更添了几分凄惶。
林夏瘫坐在一张掉漆的折叠椅上,后背死死抵着冰凉的椅背,每一次细微的呼吸都像有把钝刀在喉咙深处反复搅动,带出浓重的铁锈味。她不敢咽口水,那感觉比挨一刀还疼。视线模糊,舞台强光的残影和台下那些模糊又刺眼的面孔还在脑子里搅和,嗡嗡作响。她垂着眼,目光落在自己汗湿的、微微颤抖的手上,指甲缝里还残留着刚才死死抠麦克风支架留下的黑垢。
寥乐安拧开保温桶,一股带着姜味和红枣气的温热雾气冒了出来。她倒了小半杯深褐色的汤水,小心翼翼递到林夏嘴边。“林夏,喝点?热的,润润……”声音放得极轻,带着老妈子特有的那种小心翼翼的心疼。
林夏没动,连眼皮都没抬。喉咙里的剧痛和那股灭顶的疲惫让她连张嘴的力气都没有。她只是几不可察地摇了摇头,幅度小得几乎看不见。汗珠顺着她惨白的鬓角滑下来,滴落在廉价的塑料椅面上。
“嘶——” 角落里传来周小满压抑的抽气声,带着哭腔。她坐在一张铺着一次性蓝色无纺布的小床上,左手死死抓着床沿,指节捏得发白。吴晓烨半跪在她面前,正小心翼翼地拆她右手腕上那圈被血浸透的绷带。厚厚纱布一层层揭开,露出来的腕子肿得像个发紫的馒头,皮肤被绷带勒出深红的印子,几道新鲜的裂口正往外渗着暗红的血珠,和凝固的旧血块混在一起,触目惊心。吴晓烨拿着沾了碘伏的棉签,动作放到最轻,但每碰一下,周小满的身体就剧烈地一抖,眼泪混着冷汗大颗大颗地往下砸。
“忍着点,小满,马上就好……”吴晓烨的声音也绷紧了,额角全是汗。
“默哥……”沈知意清冷的声音在另一侧响起。她指着周小满肿得发亮的腕关节,对着正在急救箱里翻找的陈默,语速快而清晰,“疑似肌腱损伤,皮下大面积淤血,开放性伤口需清创缝合。需要冷敷加压,止痛,尽快送医影像检查排除骨裂。”
陈默没说话,只是动作更快地从急救箱里找出冰袋、弹性绷带、无菌敷料和一支一次性注射器。他拿着冰袋走到周小满旁边,示意吴晓烨让开一点。冰袋隔着薄薄的无菌纱布,轻轻按在周小满肿胀的腕子上。
“啊——!”冰凉的刺激让周小满猛地一缩,发出一声短促的尖叫,随即死死咬住下唇,把剩下的痛呼咽了回去,只剩下压抑的、破碎的呜咽。
“别动。”陈默的声音平板无波,手上的力道却不容置疑。他利落地用弹性绷带缠绕固定冰袋加压,动作精准得像在组装设备。然后拿起那支注射器,撕开包装,针尖在灯光下闪着寒光。
“止痛。”他简短地说,目光看向周小满。
周小满泪眼模糊地看着那针尖,身体抖得更厉害,但还是咬着牙,伸出没受伤的左臂,别开了脸。针尖刺入皮肤,药液缓缓推入。过了一会儿,她紧绷的身体才一点点松懈下来,靠在吴晓烨怀里,只剩下断断续续的抽泣,脸色依旧惨白。
施缪情像头受伤的孤狼,蹲在急救室最里面的墙角。她脚边扔着那把贝斯的残骸——扭曲的琴身,断裂的、带着狰狞木茬的琴颈。她没看它,只是低着头,用没受伤的右手,死死抠着左手刚才砸琴时被木刺划破的伤口边缘。那伤口不算深,但边缘翻着皮肉,沾着黑灰和干涸的血迹。她像是感觉不到疼,只是用力地抠着,仿佛要把什么脏东西抠出来,指甲缝里很快又填满了新鲜的血污。
寥乐安看着施缪情那自虐般的动作,又看看那把惨不忍睹的断琴,叹了口气。她端着一小杯姜茶走过去,蹲下。“缪情,手……处理一下吧?”
施缪情猛地抬起头!布满血丝的眼睛像两颗烧红的炭球,里面翻涌着未散的戾气、空洞和一种被压抑到极致的疯狂!她没看寥乐安,也没看那杯姜茶,凶狠的目光越过寥乐安的肩膀,死死钉在紧闭的急救室门上!仿佛那扇门板后面,就站着黄彤丹那张阴郁刻薄、带着恶毒快意的脸!
“处理?”施缪情的声音嘶哑得像砂纸磨过铁皮,带着一种令人心悸的冷笑,“处理什么?手?还是那堆破烂?”她抬脚,泄愤似的狠狠踢了一下脚边的琴身残骸,发出一声沉闷的撞击声,“都他妈该扔!都该碎成渣!”
寥乐安被她眼里的凶光慑得下意识后退了半步,手里的姜茶晃了晃,洒出来一点,烫在手背上。吴晓烨立刻站起来,警惕地看着施缪情。
陆晚柠靠在门边的墙上,抱着臂,冷眼旁观。她脸上的油彩被汗水冲花了一些,露出底下同样疲惫苍白的底色。指腹上被琴弦割破的小口子结了暗红的痂。她没说话,只是目光像冰冷的探针,扫过急救室里每一个狼狈的身影——林夏死气沉沉的蜷缩,周小满惨白的脸和裹着冰袋绷带的腕子,施缪情蹲在墙角散发的戾气,沈知意紧蹙的眉头,陈默沾着血迹的手套,寥乐安和吴晓烨的忧心忡忡。
最后,她的目光落在紧闭的门板上。门外隐约还能听到通道里鼎沸的人声,下一支乐队震耳欲聋的前奏,还有……冯艳那尖利刻薄的余音,仿佛还在耳边刮擦。
“呵。”陆晚柠的嘴角极其轻微地向上扯了一下,那弧度冰冷,带着无尽的嘲讽和一丝被逼到绝境后的麻木。她缓缓闭上眼,后脑勺抵着冰凉的墙壁。外面那个喧嚣刺眼的世界,像一场荒诞的噩梦。
日本,东京,早稻田大学,学生公寓。
巨大的落地窗外,东京塔的灯光在夜色里规律地闪烁着冰冷的橙光,像一个巨大而冷漠的计时器。公寓里没开灯,只有书桌上一盏孤零零的台灯,在苏棠面前投下一小圈昏黄的光晕。光圈之外,是沉沉的黑暗。
桌面上,那摊暗红的血沫已经半干,黏在光滑的玻璃板面上,像一块丑陋的污渍。血腥味固执地弥漫在冰冷的空气里,挥之不去。椅子倒在地上,沉重的实木椅背砸在地板上,留下一个浅浅的凹痕。
苏棠坐在书桌前,身体依旧微微颤抖着,但那种几近崩溃的剧烈起伏已经平息,只剩下一种深沉的、令人窒息的死寂。她脸上没有任何表情,只有一种极度的疲惫和冰冷,像被抽干了所有活气。布满血丝的眼睛失焦地盯着桌面上那摊刺目的暗红,瞳孔深处却像有风暴在无声地旋转。
笔记本电脑屏幕早就因为休眠而暗了下去,一片漆黑,映不出任何东西。但【信号中断】那四个冰冷的白色小字,和信号消失前最后定格的画面——施缪情高举断琴的疯狂,林夏嘴角和麦克风上的血,周小满带血的鼓棒——却像用烧红的烙铁,深深刻在了她的脑海里,一遍遍灼烧着神经。
喉咙里的血腥味还在,带着铁锈的咸腥,每一次呼吸都提醒着她刚才那失控的呕血。膝盖撞在桌角的钝痛也清晰地传来,但都比不上心口那种被无形巨手反复揉捏、撕裂的剧痛。
她慢慢地、极其缓慢地抬起手。指尖还沾着一点自己咳出来的、已经半干的血渍,黏腻而冰冷。她的目光落在书桌那个带锁的抽屉上。黄铜的小锁在昏黄的光线下闪着微弱的光。
刚才抽屉打开时那声“咔哒”轻响,仿佛还在耳边。那里面,锁着一个旧手机。里面存着星海乐队离开前,井菜绘绮、梅川梨衣、迷迭香(方优灵)、余临秋……她们所有人,在她们被迫离开前,偷偷录下的告别视频和留言。
那是她在早稻田这座冰冷精致的囚笼里,藏在最深处的、唯一一点带着温度的东西。像一小块烧红的炭,藏在冰冷的灰烬下,不敢轻易拨弄,怕烫伤自己,也怕这点微弱的火种彻底熄灭。
星尘在台上浴血的画面,和抽屉里那些遥远而温暖的面孔,在她冰冷混乱的脑海里疯狂地碰撞、撕扯。绘绮哽咽着说“苏棠姐,你是我们的光啊……”,梨衣强笑着比V说“等你回来一起踩爆那些混蛋的狗头!”,方优灵沉默地对着镜头鞠了一躬,余临秋笨拙地刻着那块“暖手宝永久保修”的木牌……这些声音和画面,与林夏嘶吼后咳血的惨白、施缪情砸断琴时疯狂的眼神、周小满捂着流血手腕的痛楚……交织在一起,变成一片令人窒息的血色漩涡。
宫长志雄那双毫无波澜的、掌控一切的眼睛,仿佛在虚空中冷冷地注视着她。邮箱里,来自舅舅助理的邮件像无声的嘲弄——“已关注到您的学业动态,望专注”。事务课那封冰冷的驳回邮件,红色的公章如同判决。
规则。体制。资本。无形的线。它们像冰冷的钢铁囚笼,将她死死困在这里,眼睁睁看着远方的伙伴在血与火中挣扎,粉身碎骨。
一股冰冷的、混杂着滔天恨意和巨大无力的浊气再次在胸腔里翻涌。苏棠猛地吸了一口气,那口气带着浓重的血腥味和尘埃的味道。她不再看桌面上那摊刺目的血污。
她的目光死死锁在那个小小的、冰冷的黄铜抽屉锁上。
手指伸过去,指尖触到冰冷的金属。然后,带着一种近乎机械的、被巨大情绪驱动的决绝,猛地用力!
“咔哒!”
锁舌弹开的轻响,在死寂的公寓里清晰得刺耳。
苏棠拉开抽屉。一股淡淡的、旧电子产品的塑料和灰尘气味飘了出来。抽屉里很空,只有那个款式老旧的智能手机,静静地躺在角落里,屏幕漆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