灯光把人脸照得发青，林夏蜷在冰凉的折叠椅上，后背的汗把廉价T恤黏在皮肤上。她不敢动，连眼珠转动都牵扯着太阳穴突突地跳，舞台强光的残影和台下那些模糊又刺眼的面孔还在脑子里搅浆糊。
寥乐安递过来的姜茶在杯口冒着微弱的热气，那股甜腻的姜枣味儿钻进鼻腔，却只让她喉咙里那股灼痛更鲜明地翻搅起来。她几不可察地摇头，动作小得像垂死的蝴蝶扇了下翅膀。汗珠顺着惨白的鬓角滚下来，“嗒”一声砸在塑料椅面上。
“嘶——轻、轻点……”周小满带着哭腔的抽气从角落里传来。她瘫在铺着蓝色无纺布的小床上，左手死死抠着床沿，指节白得吓人。吴晓烨半跪着，额角全是汗，正小心翼翼地拆她右手腕上那圈被血浸透的“白茧”。厚纱布一层层揭开，露出来的腕子肿得发紫发亮，皮肤被勒出深沟，几道新鲜的裂口正往外渗着暗红的血珠，混着凝固的黑红痂块，惨不忍睹。碘伏棉签每碰一下，周小满的身体就触电般猛抖，眼泪混着冷汗砸在吴晓烨手背上。
“肌腱可能伤了，皮下大范围出血，伤口要缝。”沈知意清冷的声音像手术刀划开空气，对着正在急救箱里翻找的陈默，“冰敷加压，止痛，马上去医院拍片，看骨头。”
陈默没吭声，手上动作快得带出残影。冰袋隔着纱布按上那肿胀的紫馒头。
“啊——！”刺骨的冰凉激得周小满短促尖叫，随即死死咬住下唇，把痛呼憋回喉咙，只剩下破碎的呜咽在齿缝里打转。
“别动。”陈默的声音平板，手上的力道却像铁钳。弹性绷带利落地缠紧固定。他拿起一支一次性注射器，针尖在灯下闪着寒光。“止痛。”他看向周小满。
周小满泪眼模糊地看着那针尖，身体抖成风中秋叶，但还是伸出左臂，别开脸。针尖刺入，药液推进。过了一会儿，她紧绷的身体才像断线的木偶，软塌塌歪进吴晓烨怀里，只剩下断断续续的抽噎，脸色死人般灰白。
最里面的墙角，施缪情像头受伤的母狼蹲着。脚边是那把贝斯的残骸——琴身扭曲，断裂的琴颈像根被硬生生掰断的兽骨，木茬狰狞。她没看它，只是低着头，用没伤的右手大拇指，死死地、一遍遍地抠着左手背上那个被木刺划开的伤口边缘。皮肉翻卷，沾着黑灰和干涸的血。她像是感觉不到疼，指甲狠狠刮过伤口，刮掉凝固的血痂，新鲜的、更艳红的血珠立刻涌出来，填满指甲缝。一下，又一下，自虐般的专注。
寥乐安看着施缪情手上那不断扩大的血痕，又看看地上那堆破烂金属木头，重重叹了口气。她端着那杯快凉了的姜茶，硬着头皮走过去蹲下。“缪情，手……先包一下吧？”
施缪情猛地抬起头！布满血丝的眼球像两颗烧红的玻璃弹珠，里面翻滚着未熄的戾气、空洞和一种被逼到绝境的、快要炸开的疯狂！她没看寥乐安，也没看那杯茶，凶狠的目光像淬了毒的箭，越过寥乐安的肩膀，死死钉在紧闭的急救室门上！仿佛那扇薄薄的门板后面，黄彤丹那张阴郁刻薄、带着恶毒快意的脸就贴在门缝上！
“包？”施缪情的声音嘶哑得像砂纸磨过生锈的铁管，从喉咙深处挤出带着血腥味的冷笑，“包这手？还是包那堆该进垃圾场的破烂？”她猛地抬脚，泄愤似的狠狠踹向脚边的琴身残骸！
“哐当——！”
扭曲的金属琴身撞在墙角堆放的废弃纱布桶上，发出刺耳的巨大噪音，在封闭的空间里回荡！桶被撞翻，沾着碘伏污渍的纱布卷滚了一地。
寥乐安被她眼里的凶光和这突如其来的暴烈惊得猛地后退，手里的姜茶彻底泼洒出来，烫红了她自己的手背。吴晓烨“腾”地站起来，身体绷紧，挡在周小满前面，警惕地盯着施缪情。
陆晚柠靠在门边的墙上，抱着臂，冷眼旁观。脸上被汗和油彩糊得一片狼藉，指腹上那道口子结了暗红的痂。她没说话，目光像冰冷的探照灯，缓慢地扫过急救室里每一个角落——林夏死气沉沉的蜷缩像一具空壳，周小满惨白的脸和裹成粽子的手腕，施缪情蹲在墙角散发出的、几乎凝成实质的毁灭气息，沈知意紧蹙的眉间刻着焦虑，陈默手套上刺目的新鲜血迹，寥乐安手背的红痕和吴晓烨紧绷的防御姿态。
最后，她的目光落回那扇紧闭的、隔绝了外面那个喧嚣刺眼世界的门板上。门外，下一支乐队震耳欲聋的前奏正嚣张地撞着门板，鼓点一下下，像敲在棺材盖上的钉子。冯艳那尖利刻薄的余音，仿佛还在狭窄的通道里阴魂不散地刮擦。
“呵。”陆晚柠的嘴角极其轻微地向上扯了一下，那弧度冰冷、僵硬，带着无尽的嘲讽和一种被彻底耗干后的麻木。她缓缓闭上眼，后脑勺重重抵在冰凉粗糙的墙壁上。外面那个金光闪闪、掌声雷动的世界，像一个巨大的、荒诞的、令人作呕的笑话。
日本，东京，早稻田大学，学生公寓。
巨大的落地窗外，东京塔的灯光在深沉的夜色里，依旧规律地闪烁着冰冷的橙光，像一只巨大而冷漠的独眼，无声地俯视着这座钢铁森林。公寓里死寂一片，只有书桌上那盏孤零零的台灯，在苏棠面前投下一小圈昏黄的光晕，如同舞台最后的追光，只照亮深渊的中心。
光圈边缘，桌面上那摊暗红的、半干涸的血沫，像一块丑陋的烙印，死死黏在光滑的玻璃板面上。浓重的血腥味和尘埃的气息混合，凝固在冰冷的空气里。沉重的实木椅子还倒在地上，椅背砸出的浅坑像一块无声的伤疤。
苏棠坐在光圈的中心。身体的颤抖已经平息，只剩下一种深沉的、令人窒息的死寂。脸上没有任何表情，像戴上了一副冰雕的面具，只有眼底深处那片布满血丝的混沌里，无声的风暴在疯狂旋转、撕扯。
笔记本电脑屏幕早已陷入彻底的黑暗，像一个吞噬了所有光线的黑洞。但【信号中断】那四个冰冷的白色小字，和信号消失前定格的炼狱——施缪情高举断琴时疯狂扭曲的脸，林夏嘴角和麦克风防喷罩上刺目的暗红，周小满鼓棒带起的血色残影——却像烧红的钢针，一遍遍刺穿她的视网膜，灼烧着她的神经末梢。
喉咙里的血腥味还在，每一次呼吸都带着铁锈的咸腥。膝盖撞在桌角的钝痛顽固地传来。但所有生理的痛楚，在心口那片被无形巨手反复揉捏、撕裂的虚空面前，都显得微不足道。
她慢慢地、极其缓慢地抬起手。指尖还沾着一点自己咳出来的、半干的血渍，黏腻冰冷，像某种不祥的油彩。目光，像被磁石吸引的铁屑，死死吸附在书桌那个带锁的抽屉上。黄铜的小锁在昏黄的光线下，闪着幽微的、金属特有的冷光。
刚才抽屉打开时那声“咔哒”轻响，仿佛还在死寂的空气里震颤。那里面，锁着一个旧手机。一个时间的胶囊。里面封存着星海乐队离开前，井菜绘绮哽咽的“你是我们的光”，梅川梨衣强撑笑容的“等你回来踩爆他们狗头”，迷迭香（方优灵）沉默而郑重的鞠躬，余临秋笨拙刻下的“暖手宝永久保修”……那些遥远而滚烫的碎片，是她在这座冰冷囚笼里，藏在最深处的、唯一一点带着人气的火种。她一直不敢碰，怕这点微弱的温暖被现实的寒风吹熄，也怕被那点余温灼伤早已冻僵的心。
此刻，星尘在台上浴血的画面——林夏咳血的惨白，施缪情砸断琴时眼中毁灭的火焰，周小满捂着流血手腕的剧痛——与抽屉里那些温暖却脆弱的旧影疯狂地碰撞、撕扯！绘绮的泪眼和麦克风上的血重叠，梨衣的V字手势被染成红色，方优灵的鞠躬变成了垂死的姿态，余临秋刻下的“保修”在断裂的琴颈面前显得如此苍白无力！
宫长志雄那双毫无波澜的、掌控一切的眼睛，仿佛穿透虚空，冷冷地钉在她身上。邮箱里，来自舅舅助理的邮件像冰冷的墓碑——“已关注到您的学业动态，望专注”。事务课那封驳回邮件上鲜红的公章，如同盖棺定论的判决。
规则。体制。资本。无形的线。它们编织成一张巨大而冰冷的钢铁蛛网，将她死死黏在东京这座精致的囚笼里，动弹不得。只能眼睁睁看着远方的伙伴，在她触不可及的地方，在血与火中挣扎，粉身碎骨。
一股冰冷的、混杂着滔天恨意和巨大无力的浊气再次在胸腔里翻涌、膨胀，几乎要将她撑裂！苏棠猛地吸了一口气，那口气带着浓得化不开的血腥味和尘埃的死气。她不再看桌面上那块刺目的血污烙印。
她的目光，像两道冰冷的探照光束，死死聚焦在那个小小的、冰冷的黄铜抽屉锁上。
手指伸出，带着一种近乎机械的、被巨大绝望和某种孤注一掷的疯狂所驱动的决绝，指尖触到冰冷的金属锁身。
然后，猛地用力！
“咔哒！”
锁舌弹开的轻响，在死寂的公寓里清晰得如同惊雷炸响。
苏棠一把拉开抽屉。一股淡淡的、旧电子产品的塑料和灰尘的陈旧气味弥漫开来。抽屉里很空，像被遗忘的角落。只有那个款式老旧的智能手机，像一颗沉默的心脏，静静地躺在最深处，屏幕漆黑，如同沉睡。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