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字并肩王是个啥
书名:江湖杂记 作者:苗疆公子 本章字数:9938字 发布时间:2025-06-22



大周永平十七年的琼林宴,堪称史官笔下的一场灾难。


金杯玉盏,御酒飘香,丝竹声里藏着三分醉意七分谄媚。老皇帝赵祯红光满面,眼神已有些迷离,显然是被那西域进贡的“烈焰烧”彻底拿捏了。他摇摇晃晃地站起身,目光扫过新科进士们年轻的脸庞,最终精准地落在那位风姿特秀的状元郎李德全身上。


“好!好个少年郎!”老皇帝大手一挥,声如洪钟,震得梁上灰尘都簌簌往下掉,“朕心甚悦!那个谁……李爱卿!就封你做个……嗯……”他打了个响亮的酒嗝,喷出一股浓烈的酒气,随即福至心灵般猛地一拍御案,震得杯盘叮当乱跳,“对!就封你个‘一字并肩王’!哈哈哈哈!好!好一个‘一字并肩王’!”


“一字并肩王”五个字,如同五颗烧红的铁弹子,哐当一声砸进了死水微澜的朝堂。霎时间,觥筹交错的喧哗戛然而止。丝竹停了,舞姬僵了,连穿梭斟酒的宫女都像被施了定身法。满殿的文武大臣,从须发皆白的三朝元老到刚补了缺的愣头青,个个张着嘴,眼神空洞,仿佛集体被雷劈中,灵魂出窍。


李德全脸上的血色“唰”一下褪得干干净净,比身上那件崭新的状元袍还要白。他膝盖一软,“噗通”就跪了下去,额头重重磕在金砖上,发出沉闷的响声,却一个字也说不出来,只觉得一股寒气从脚底板直冲天灵盖。并肩王?跟谁并肩?天子?这……这是要掉脑袋还是诛九族啊?他脑子里嗡嗡作响,只剩下老皇帝那张醉醺醺、笑呵呵的脸,在眼前无限放大、扭曲。


皇帝被内侍搀扶着离席,留下一个烂醉如泥的背影和一句石破天惊的醉话。偌大的琼林殿,死寂得能听见烛火爆开的噼啪声。终于,不知过了多久,角落里传来一声压抑的抽气,如同点燃了引信。整个大殿“轰”地一声炸开了锅!


“王兄!王兄!你可曾听闻过此等王爵?”吏部张侍郎一把揪住旁边胡子花白的礼部老尚书,声音抖得像秋风里的落叶。


老尚书王守仁,此刻正以不符合他年龄的敏捷速度,从宽大的袖袍里掏出一本磨得起了毛边的《大周爵秩考》,枯瘦的手指抖得几乎捏不住书页,哗啦啦翻得飞快,嘴里念念有词:“并肩……并肩……并肩……没有!没有啊!上古三代没有!前朝旧例亦无!此……此乃亘古未有之爵位!”他抬起头,浑浊的老眼里射出一种近乎狂热的光芒,“陛下金口玉言,既出此封号,必有深意!必有我等未能参透之深意!”


“一字!关键在‘一字’!”另一位翰林学士猛地一拍大腿,仿佛抓住了救命稻草,“‘一’者,始也,元也,极也!‘字’者,名号也,权柄也!‘并肩’者,尊位之极也!此王号,莫非……莫非暗指代天子秉笔,执掌文枢,权位……权位几与天子齐肩乎?”他越说声音越高,说到最后,自己都被这大胆的臆测吓得打了个哆嗦,却又隐隐透着一丝兴奋。


这一解释,如同在滚油锅里泼了一瓢冷水。大殿里彻底沸腾了!恐惧、惊疑、揣测、还有一丝丝难以言喻的、对权力格局即将巨变的激动,在每一个大臣的脸上疯狂交织、变幻。


这一夜,大周京城的灯火,彻夜未熄。三公九卿的府邸,书房里的蜡烛换了一根又一根。无数珍藏的典籍、孤本、前朝秘档被翻箱倒柜地找出来,书吏们熬红了眼睛,在一行行古老晦涩的文字里疯狂搜寻“一字并肩王”这五个字的蛛丝马迹。翻书声、低语声、争论声,汇成一股无形的、焦灼的洪流,淹没了整个帝都。


次日,顶着硕大黑眼圈的礼部尚书王守仁,率领同样形容枯槁的几位侍郎,在紫宸殿外跪成了一排。王尚书高举着一份墨迹未干、还散发着浓浓墨臭的奏疏,声音嘶哑却异常坚定:“陛下!臣等奉旨,连夜考据古今,深研圣意,已厘清‘一字并肩王’之尊位、仪制、权柄!特此呈报,请陛下御览定夺!”


奏疏被内侍颤巍巍地捧了上去。老皇帝宿醉方醒,正揉着突突直跳的太阳穴,只觉头痛欲裂。他皱着眉头,勉强扫了一眼那密密麻麻的奏疏。上面写满了诸如“位极人臣,辅弼圣躬”、“代天子秉笔,掌天下文枢”、“朝议同列,位在诸亲王上”、“仪仗舆服,准同储副”等令人眼花缭乱的条款。


“这写的都是什么玩意儿……”老皇帝嘟囔了一句,只觉得那字都在眼前跳舞。他脑袋里一片浆糊,昨晚琼林宴后半段发生了什么,只余下些模糊的碎片。他烦躁地挥了挥手,只想赶紧把这群聒噪的老头打发走,“行吧行吧,知道了知道了,就按你们议的办。赶紧的,朕头疼!”


一个不耐烦的挥手,一句含糊的“知道了”,如同盖上了决定王朝走向的玉玺。礼部的官员们如蒙大赦,又激动得浑身发抖,连滚爬爬地退了出去。一场由醉话引发的、轰轰烈烈的制度革新,就此拉开了它荒诞而声势浩大的序幕。


“奉天承运皇帝,诏曰:新科状元李德全,器识宏远,才学冠世……特封‘一字并肩王’!位同……呃,位同……”宣旨的老太监显然也被这前无古人的封号噎了一下,卡壳片刻,才想起礼部紧急塞给他的小抄,硬着头皮,用尽全身力气拔高了调门,“位同……天子!仪同储副!钦此——!”


宣旨的声音在空旷的临时府邸(一座被征用的皇家别院)里回荡,带着一种令人窒息的重量。李德全跪在冰冷的砖地上,浑身僵硬,只觉得那“位同天子”四个字像烧红的烙铁,狠狠烫在他的脊梁骨上。他哆嗦着双手接过那卷沉重的明黄圣旨,如同接过了一块烧红的烙铁。内侍们鱼贯而入,将代表这“亘古未有”尊位的蟒袍玉带、金印紫绶一股脑捧到他面前。那身蟒袍上的金线在昏暗的光线下异常刺眼,金印沉甸甸的,压得他几乎喘不过气。他抬起头,看着那些内侍脸上混合着敬畏、好奇和一丝不易察觉的怜悯的神情,一股巨大的荒谬感攫住了他。


与此同时,工部的巨大衙署内,气氛比前线打仗还要紧张。


“图纸!王大人!图纸可曾绘好?”工部侍郎陈大人急得如同热锅上的蚂蚁,围着面无表情的工部侍郎王砚之打转。王砚之,一个以古板、较真、执行力超强著称的老臣,此刻正死死盯着桌案上铺开的一张巨大白纸,眉头拧成了一个铁疙瘩。


“一字并肩……一字并肩……”王砚之口中反复咀嚼着这四个字,枯瘦的手指在纸上重重地划着,“关键在于‘并肩’!何为并肩?即是平齐!同等!不可有丝毫高低上下之分!王府规制,必须体现此无上尊荣!必须……绝对平等!”


他猛地抬头,眼中射出两道偏执的光:“拆!”


“拆?拆什么?”陈侍郎一愣。


“城西!毗邻的两座王府旧址!一座是已故淮安王的,一座是废黜的端郡王的!位置极佳,规制也勉强够用!”王砚之斩钉截铁,不容置疑,“将两座旧府全部推平!在原址上,同时起造两座规制、格局、大小、用料……完全一模一样的崭新王府!然后——”他拿起两支笔,在图纸上并排画了两个紧挨着的方框,“将这两座一模一样的王府,中间打通!共用一堵墙?不!不行!那样分不出主次!给我在中间留出……嗯,留出一丈宽的廊道!确保两座王府绝对独立、绝对平等!王府正殿,必须并排而立!门楣高度,必须分毫不差!”


“这……这岂不是……”陈侍郎看着纸上那连体婴般怪异的格局图,舌头都打了结,“两座王府并排?像个……像个‘一’字?”


“正是!”王砚之重重一拍桌子,震得砚台跳了起来,“‘一字并肩’,此乃天意!天意昭昭,岂容我等凡夫俗子妄加揣测?立刻征调民夫!昼夜开工!延误工期,尔等提头来见!”


工部的令旗如同催命符一般插遍了京城内外。数不清的民夫工匠被驱赶着,如蚁群般涌向城西。巨大的烟尘冲天而起,遮天蔽日。昔日雕梁画栋的两座王府在震耳欲聋的号子声和铁锤砸墙的轰响中,如同被推倒的积木,迅速化为废墟。紧接着,新的地基被疯狂地挖掘、夯实。两座庞大建筑的骨架,以一种令人瞠目的速度,在废墟之上拔地而起。它们像两个孪生的巨人,肩并着肩,以一种僵硬而诡异的姿态,矗立在京城的西边。青砖墙一模一样高,琉璃瓦一模一样亮,连门前石狮子的表情都仿佛一个模子刻出来的呆滞。


负责看风水的钦天监老博士,绕着这两座并排而立的庞然大物走了三圈,脸色由白转青,再由青转黑,最终“噗”地吐出一口老血,指着那中间一丈宽的、空荡荡的廊道,哆嗦着嘴唇:“阴煞对冲!大凶!大凶之兆啊!”话音未落,人便直挺挺地往后倒去,被手忙脚乱的下属抬走了。留下工部王侍郎,对着那空荡荡的“一”字廊道,冷哼一声:“妖言惑众!圣意即天意!继续建!”


王府在日夜赶工中初见雏形,而“一字并肩王”李德全,也迎来了他第一次以这惊世骇俗身份上朝的日子。


天还未亮透,李德全就被一群手忙脚乱的内侍从被窝里挖了出来。那身沉重的“一字并肩王”蟒袍套在他身上,宽大得有些滑稽,金冠压得他脖子生疼。他像个提线木偶般被簇拥着,浑浑噩噩地来到了紫宸殿外。


殿门缓缓开启。里面早已站满了黑压压的文武百官。当李德全的身影出现在门口时,整个大殿的空气仿佛瞬间凝固了。数百道目光,如同实质的探照灯,齐刷刷地聚焦在他身上。那目光里有震惊,有探究,有敬畏,有嫉妒,有茫然,还有一丝隐藏极深的……看好戏的嘲弄。巨大的压力让李德全几乎窒息,他低着头,恨不得把脸埋进那金线绣的蟒纹里,脚步虚浮地随着引路太监往前走。


引路太监没有像往常引导亲王那样走向御阶之下固定的位置,而是径直朝着那高高在上的御阶走去!李德全的心猛地提到了嗓子眼,双腿如同灌了铅。他眼睁睁看着自己离那象征无上皇权的盘龙金漆御座越来越近……越来越近……


然后,他看到了。


在龙椅的右侧,几乎紧挨着龙椅的地方,赫然摆放着一张同样金光灿灿、同样雕龙画凤、同样铺着明黄坐垫的宽大座椅!两张椅子,肩并着肩,如同镜子的两面,在空旷的御阶顶端,散发着刺眼而荒诞的光芒。那椅子的高度,竟与龙椅分毫不差!


引路太监在两张椅子旁停下,垂首躬身,尖细的声音在死寂的大殿中响起:“一字并肩王殿下,请——入——座——!”


“嗡——”李德全只觉得眼前一黑,耳朵里全是巨大的轰鸣。他僵在原地,血液似乎都冻住了。坐上去?与天子平起平坐?这是僭越!是谋逆!是诛九族的大罪!可不坐?这是圣旨!是礼部拟定的仪制!是工部造出的椅子!


冷汗瞬间浸透了里衣。他感觉那几百道目光像烧红的针,密密麻麻地扎在他背上。时间仿佛停滞了,每一息都像一个世纪般漫长。他求助般地看向御阶之下,看向那些往日里道貌岸然的大臣们。可他们全都深深地低着头,仿佛地上有金子可捡,没有一个人敢抬眼看他,更别说给他一丝暗示。


就在李德全几乎要瘫软在地的瞬间,一个熟悉而威严的声音从殿后传来:“陛下驾到——”


老皇帝赵祯,在同样面色古怪的内侍簇拥下,迈着方步走了出来。他似乎根本没注意到御阶上那诡异的两张并排金椅,也没注意到僵在椅子旁、面无人色的李德全。他打了个哈欠,懒洋洋地走到龙椅前,一屁股坐了下去,这才抬起眼皮,扫了一眼下面黑压压的人头。


“有事启奏,无事退朝。”老皇帝的声音带着宿醉未消的慵懒。


李德全像根木头桩子似的杵在龙椅旁边,那近在咫尺的、与他肩膀齐平的龙椅扶手,如同烧红的烙铁,灼烧着他的神经。他站也不是,坐也不是,只觉得那身沉重的蟒袍正化作无形的枷锁,勒得他喘不过气。整个早朝,他一个字也没听进去,只感觉无数道目光如同芒刺在背。他能清晰地感觉到旁边龙椅上老皇帝平稳的呼吸,甚至能闻到那若有若无的龙涎香气。这前所未有的“尊荣”,将他架在了烈火之上炙烤。


然而,这场由醉话引发的风暴,其荒诞的涟漪才刚刚开始扩散。


春闱大考的日子到了。京城贡院前,人山人海,无数寒窗苦读的士子怀揣着“朝为田舍郎,暮登天子堂”的梦想,紧张而期待地等待着入场。当考场大门缓缓开启,士子们手持考引,鱼贯而入时,所有人都被眼前的景象惊呆了!


往日光洁宽敞、一人一桌一椅的考棚,消失得无影无踪。取而代之的,是一排排如同码放咸鱼般紧密排列的狭长条案!这些条案首尾相接,连成了一条条望不到尽头的直线!每张条案之间,仅留出勉强侧身而过的缝隙。考位狭窄得可怜,别说舒展身体,连放下砚台和试卷都显得局促不堪。整个考场内部,被这些密密麻麻、毫无生气的“一”字长龙分割得如同巨大的蜂巢迷宫。


“这……这是怎么回事?”一个来自江南的士子看着自己那窄得仅能放下半个屁股的“座位”,失声叫道。


旁边一个消息灵通的京城士子压低声音,脸上带着一种混合着荒谬和惶恐的表情:“兄台还不知道?这都是为了那位‘一字并肩王’!礼部的大人们说了,今年春闱,须得彰显圣意,考题都要紧扣‘一字并肩’之精义!”


仿佛为了印证他的话,锣声三响,试卷分发下来。士子们迫不及待地展开,当看清那墨字淋漓的考题时,偌大的贡院,瞬间陷入一片死寂,随即爆发出一片压抑不住的、难以置信的抽气声和纸张被攥紧的窸窣声。


考题赫然是:《论一字并肩王于国朝体制之必要性与深远意义》。


题目下方,还有一行小字注解:“务必紧扣‘一’字之始元、‘并肩’之平权要义,阐发其利国利民之宏旨,不得妄议圣裁。”


无数士子捏着试卷,看着眼前这挤得如同沙丁鱼罐头的“一”字考位,又抬头望了望贡院那高耸的、象征着严肃与公正的屋顶,只觉得一股巨大的、难以言喻的荒谬感扑面而来。有人脸色惨白,有人额头冒汗,有人捏着笔杆的手抖个不停,有人则对着那狭窄的考位和离奇的考题,露出了比哭还难看的笑容。十年寒窗,满腹经纶,最终竟是为了论证一句醉话的“必要性与深远意义”?在这如同咸鱼般排排坐的狭小空间里?


正当整个考场陷入一种集体性的精神恍惚和无声哀嚎之时,贡院门口传来一阵不小的骚动。仪仗开道,侍卫肃立,竟是老皇帝赵祯心血来潮,亲临贡院巡视来了!


老皇帝今日精神尚可,被内侍搀扶着,缓步走进了这弥漫着墨臭、汗味和浓重压抑气氛的贡院。他好奇地打量着这被改造得面目全非的考场,看着那一条条长龙般拥挤的考位,看着士子们像被塞进格子里的鹌鹑一样局促不安地坐在窄凳上奋笔疾书(或抓耳挠腮),眉头越皱越紧。


他随手从一个战战兢兢的考官手中抽过一份试卷,目光扫过那“论一字并肩王”的题目,又瞥了一眼旁边一个士子那窄得连砚台都几乎放不稳的考位,脸上先是困惑,随即是愕然,最后终于忍不住了。


老皇帝指着那挤成一排排、几乎动弹不得的士子们,又扬了扬手里那份荒诞绝伦的考卷,脸上写满了货真价实的茫然和不解,声音不大,却清晰地回荡在死寂的考场:


“嗯?这……这是搞的什么名堂?朕……”他努力回忆着,终于从记忆的角落里扒拉出琼林宴那晚的零星片段,“朕不就是喝多了,随口那么一说,封了个‘一字并肩王’么?怎么……”他环顾四周,看着这如同巨大玩笑现场般的考场,语气里充满了难以置信的疑惑,“怎么就把好好一个状元郎,还有这些个读书种子,都给逼得跟咸鱼似的排排坐在这儿了?”


“随口一说”四个字,如同四道无声的惊雷,在每一个竖着耳朵、内心早已翻江倒海的士子和官员头顶炸开。


老皇帝那句石破天惊的“随口一说”,如同九天悬河倾泻而下,瞬间将整个贡院考场浇了个透心凉,也把几个月来笼罩在朝堂上空的、那层由恐惧、揣测和疯狂执行力织就的厚重幕布,撕了个粉碎。


空气凝固了。

墨水滴在考卷上,洇开一大团墨迹,无人察觉。

笔尖悬在半空,微微颤抖。

连监考官们举起的戒尺,都僵在了半空,忘了落下。


几百名挤在“一”字长条案上、如同等待风干的咸鱼般的士子,齐刷刷地抬起头,脸上混杂着震惊、茫然、难以置信,以及一种被巨大玩笑愚弄后的呆滞。他们看向高处的老皇帝,又下意识地瞟向彼此那狭窄得如同受刑的座位,最后目光都落在了那份荒诞绝伦的考题上——《论一字并肩王于国朝体制之必要性与深远意义》。


必要?深远?意义?

源头竟是一句……醉话?!


“噗通!”


一声闷响打破了死寂。角落里,一个心理承受能力稍弱的年轻士子,白眼一翻,直挺挺地从那窄凳上滑落下来,晕厥在地。这声闷响如同点燃了引信,考场内瞬间炸开了锅!


“陛……陛下……您是说……”一个须发皆白的老翰林,颤巍巍地指着那考题,又指了指自己屁股底下硌得生疼的窄凳,声音抖得不成样子,“这……这‘一字并肩王’……是……是酒……酒后戏言?”


“戏言?!”旁边一个礼部派来的考官,脸“唰”地一下变得比身上的官袍还要惨白,他想起自己为了论证这“并肩王”的合理性,熬了多少个通宵,掉了多少头发,甚至不惜篡改了数条祖宗成法,此刻只觉得一股寒气从脚底板直冲天灵盖,眼前阵阵发黑。


老皇帝赵祯看着眼前这如同被飓风扫过的混乱场面,看着那些士子们脸上活见鬼的表情,再看看手里那份他自己都觉得荒谬的考卷,终于彻底清醒了。他揉了揉还在隐隐作痛的太阳穴,脸上露出了货真价实的懊恼和一点点的……无辜?


“啊……这个……嗯……”老皇帝清了清嗓子,试图找回一点帝王的威严,但效果甚微,“琼林宴那晚,西域的‘烈焰烧’劲儿是大了些……朕……朕是说过那么一句……”他努力回忆着,眉头紧锁,“李爱卿……新科状元,是吧?挺精神的小伙子……朕一高兴,就……就顺嘴溜达出来那么个词儿……‘一字并肩王’?嘿,听着还挺顺口……”


他顿了顿,环顾四周,看着那些面如死灰、摇摇欲坠的大臣和士子们,语气带着十二万分的不解和一丝被小题大做的埋怨:“可朕就随口那么一说啊!你们……你们至于搞出这么大阵仗吗?又是拆房子又是盖怪胎王府,还把好好的状元郎逼得跟朕坐一块儿上朝,吓都快吓死了吧?现在连考个试,都弄得跟排咸鱼似的……这……这成何体统?!”


“成何体统”四个字,像四记响亮的耳光,狠狠抽在了以礼部尚书王守仁为首的一众大臣脸上。王守仁此刻正躲在考场角落的阴影里,试图把自己缩成一团。他只觉得天旋地转,耳朵里嗡嗡作响,老皇帝那句“随口一说”如同重锤,一下下砸在他那颗为“圣意”熬干了心血的老心脏上。他苦心孤诣考据、编纂、强行解释的“位同天子”、“仪同储副”,他引以为傲、甚至觉得能青史留名的“制度创新”,原来……原来只是陛下酒后的一个口误?!他眼前一黑,喉咙里“呃”了一声,直挺挺地向后倒去,被旁边同样面无人色的同僚七手八脚地扶住,才没当场摔个四脚朝天。完了!全完了!一世清名,毁于一旦!


消息如同插上了翅膀,瞬间飞出了贡院,飞遍了整个京城。


“听说了吗?!惊天大乌龙!”

“什么?‘一字并肩王’?假的!全是假的!”

“陛下亲口承认了!就是喝高了随口一说!”

“我的老天爷!礼部那帮老头子把王府都盖好了!就在城西!俩并排的!跟门神似的!”

“还有工部!为了那两张一模一样的金椅子,据说把库房里的金丝楠木都刨光了!”

“噗哈哈哈!那李状元呢?天天跟皇上平起平坐?那不得天天尿裤子?”


街头巷尾,茶楼酒肆,整个京城陷入了一种诡异的狂欢气氛。震惊过后,是铺天盖地的荒谬感和随之而来的、几乎要掀翻屋顶的哄笑。人们绘声绘色地描述着城西那座“双头怪胎”王府的滑稽模样,想象着状元郎李德全在金殿上如坐针毡、面无人色的惨状,更是把礼部、工部那些平日里高高在上、满口祖宗成法的大佬们,当成了最大的笑柄。


而风暴的中心,那座刚刚落成、耗费了无数民脂民膏、象征着“亘古未有尊荣”的“一字并肩王府”,此刻却成了全京城最尴尬的存在。


王府正门紧闭,门前那两尊表情呆滞的石狮子,仿佛也透着一股生无可恋的茫然。王府内,死寂一片。新招募的仆役们个个噤若寒蝉,缩在角落里,大气不敢出。他们看着这空荡荡、亮堂堂、处处透着崭新与怪异的巨大府邸,只觉得浑身不自在。尤其是中间那条一丈宽的、光秃秃的“并肩”廊道,风吹过,发出呜呜的回响,更添几分凄凉和诡异。


李德全把自己关在王府其中一座正殿(天知道哪座是主殿!)的偏房里,已经整整一天一夜没出来了。他脱下了那身沉重得能压死人的蟒袍,只穿着一件素白的中衣,头发散乱,眼神空洞地坐在窗边。


外面隐约传来的市井哄笑声,像针一样扎着他的耳朵。羞愧、愤怒、后怕、还有一股劫后余生的虚脱感,在他胸腔里翻江倒海。他想起金殿上那齐平的龙椅,想起满朝文武那复杂难言的目光,想起自己这几个月的战战兢兢、如履薄冰……这一切,竟然只是因为一句醉话?!

“呵……呵呵……”李德全突然低低地笑了起来,笑声越来越大,越来越癫狂,最后变成了带着哭腔的嘶吼,“‘一字并肩王’?!哈哈哈!好一个‘一字并肩王’!我李德全寒窗十载,金榜题名,到头来……竟成了全天下最大的笑话!哈哈哈……”


笑着笑着,两行滚烫的泪水终于不受控制地夺眶而出。


皇宫,御书房。


气氛凝重得能滴出水来。老皇帝赵祯难得地沉着脸,坐在龙椅上。下面,以首辅张阁老为首的重臣们,以及脸色灰败、仿佛一夜老了十岁的礼部尚书王守仁、工部侍郎王砚之等人,齐刷刷地跪了一地。


“说说吧,”老皇帝的声音不高,却带着一股压抑的怒火,“这烂摊子,怎么收场?”


王守仁重重一个头磕在地上,声音嘶哑绝望:“老臣……老臣罪该万死!未能体察圣意,妄加揣测,曲解圣言,劳民伤财,动摇国本……臣……臣请陛下赐死!”他说得老泪纵横,字字泣血。


王砚之也重重磕头,他倒没哭,只是那张古板的脸更加僵硬,透着一种万念俱灰的认命:“臣……死板愚钝,只知执行上命,不问缘由……铸成大错!城西王府,实乃臣一生之耻!请陛下降罪!”


老皇帝看着下面这群惶惶不可终日的老臣,又想起贡院里那些被挤成咸鱼的士子,还有那个差点被吓疯的状元郎,心里的火气消了大半,更多的是一种哭笑不得的疲惫。


“赐死?赐死你们几个老东西,能挽回朝廷颜面?能填平那被拆掉的两座王府?能让那些士子重考一次?”老皇帝没好气地哼了一声,“都给朕起来!跪着就能解决问题了?”


大臣们面面相觑,战战兢兢地爬起来,垂手肃立。


“王府……”老皇帝沉吟片刻,头疼地揉了揉眉心,“拆了重建,劳民伤财,更惹人笑话。空着?更是此地无银三百两。”他目光扫过下面,“张阁老,你说,怎么办?”


首辅张阁老须发皆白,是历经三朝的老狐狸,此刻捋着胡须,缓缓道:“陛下,事已至此,堵不如疏,捂不如揭。那座王府,规制逾制,留之无益,徒增笑柄。不如……改作他用。”


“哦?如何改?”


“老臣观其格局,两府并立,中有廊道,虽怪异,却也……方正开阔。”张阁老眼中闪过一丝精光,“不如,将其一分为二,稍加改造。东侧,可设为‘崇文馆’,专司收藏天下典籍孤本,供翰林学士及国子监优等生研习。西侧……”他顿了顿,“可设为‘格物院’,招揽能工巧匠,研究些农具、水利、甚至奇技淫巧之物,也算……物尽其用。中间那条廊道嘛,正好连通两处,名曰‘通慧廊’,取贯通文理之意。如此,化尴尬为实用,变笑柄为美谈,也算……亡羊补牢。”


老皇帝眼睛一亮:“好!这个主意好!就这么办!王砚之!”


“臣在!”王砚之一个激灵。


“拆王府的烂摊子是你搞出来的,收拾残局的活儿还是你的!按张阁老说的,给朕改!改得像个正经读书做学问的地方!再弄出幺蛾子,朕真砍了你的脑袋!”


“臣……遵旨!”王砚之如蒙大赦,赶紧领命。


“至于礼部……”老皇帝目光转向面如死灰的王守仁,“王爱卿。”


“老……老臣在……”


“你‘体察圣意’的本事,朕是领教了。”老皇帝语气带着浓浓的嘲讽,“回去好好写份请罪折子,深刻反省!另外,今年春闱,因尔等荒唐之举,几近儿戏!所有士子成绩作废!着礼部重新拟定考题,择日重开恩科!所需费用,从你王守仁和那几个瞎起哄的侍郎俸禄里扣!扣到你们告老还乡为止!”


王守仁眼前又是一黑,差点再次晕厥,只能颤声应道:“臣……叩谢……陛下隆恩……”这“隆恩”二字,说得比黄连还苦。


“最后……”老皇帝叹了口气,语气缓和了些,“那个倒霉孩子,李德全……”


很快,一道新的圣旨,传到了那座已经改名为“崇文阁”的、曾经的“一字并肩王府”东院。


“……新科状元李德全,虽受虚名所累,然品性端方,才学未损……特授翰林院修撰,加侍讲学士衔,入值崇文阁,专司典籍编修……望其勤勉任事,不负朕望……”


没有提“一字并肩王”,仿佛这个荒诞的封号从未存在过。但“崇文阁”三个字,又无时无刻不在提醒着李德全,他这段离奇遭遇的起点。


接到圣旨的那一刻,李德全没有激动,也没有失落,只有一种深沉的疲惫和一丝尘埃落定的平静。他恭恭敬敬地接旨谢恩。脱下那身可笑的蟒袍,换上普通的青色翰林官服,他第一次觉得,这朴素的颜色是如此顺眼,如此踏实。


数日后,崇文阁正式启用。李德全抱着几卷古籍,踏入了东院那宽敞明亮的藏书楼。阳光透过高大的雕花木窗洒进来,空气中弥漫着淡淡的墨香和木头清香。他深深吸了一口气,走到一张宽大的书案前坐下,展开书卷。


周围很安静,只有书页翻动的沙沙声。没有逼仄的考位,没有荒诞的考题,没有齐平的龙椅,也没有无数道灼人的目光。只有浩如烟海的典籍,和属于他自己的、一方宁静的书桌。


他提起笔,蘸了墨,在洁白的宣纸上,工工整整地写下第一个字。笔尖划过纸面,发出细微而清晰的声响。


真好。他想。还是写字踏实。


而在西侧的“格物院”,工部侍郎王砚之正亲自监督着一群工匠安装新打造的水力纺车模型。他依旧板着脸,指挥若定,只是偶尔抬头,瞥见中间那条被命名为“通慧廊”的空旷通道时,嘴角会不自觉地微微抽搐一下,随即又迅速恢复严肃,仿佛什么都没发生过。


至于老皇帝赵祯?他下了一道严旨:宫中从此禁绝西域“烈焰烧”!同时昭告天下,今后凡陛下宴饮所言,需经次日清醒后确认,方为圣谕!


一场由醉话引发的惊天闹剧,终于在一片鸡飞狗跳、啼笑皆非中,渐渐落下了帷幕。只留下城西那座被强行赋予了新使命的奇特建筑,和满京城经久不衰的、关于“一字并肩王”的笑谈,成为大周朝野上下,一个永远也绕不过去的、荒诞又带着点心酸的传奇注脚。

上一章 下一章
看过此书的人还喜欢
章节评论
😀 😁 😂 😃 😄 😅 😆 😉 😊 😋 😎 😍 😘 😗 😙 😚 😇 😐 😑 😶 😏 😣 😥 😮 😯 😪 😫 😴 😌 😛 😜 😝 😒 😓 😔 😕 😲 😷 😖 😞 😟 😤 😢 😭 😦 😧 😨 😬 😰 😱 😳 😵 😡 😠 😈 👹 👺 💀 👻 👽 👦 👧 👨 👩 👴 👵 👶 👱 👮 👲 👳 👷 👸 💂 🎅 👰 👼 💆 💇 🙍 🙎 🙅 🙆 💁 🙋 🙇 🙌 🙏 👤 👥 🚶 🏃 👯 💃 👫 👬 👭 💏 💑 👪 💪 👈 👉 👆 👇 👌 👍 👎 👊 👋 👏 👐
添加表情 评论
全部评论 全部 0
江湖杂记
手机扫码阅读
快捷支付
本次购买将消耗 0 阅读币,当前阅读币余额: 0 , 在线支付需要支付0
支付方式:
微信支付
应支付阅读币: 0阅读币
支付金额: 0
立即支付
请输入回复内容
取消 确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