长途客车像个肺痨晚期的老人,在盘山公路上发出令人心悸的呻吟。
陈默紧靠着布满泥点污痕的车窗,脸颊贴着冰冷的玻璃,目光穿透浑浊,投向窗外那仿佛没有尽头的莽莽苍山。
三十岁。
他咀嚼着这个数字,像嚼着一枚涩口的青橄榄。
三十岁的男人,在省城那座机会涌动的庞大都市里,他本已站稳了脚跟——省报深度调查部的首席记者,那是他用无数个秉烛夜战挣来的位置。
他写过让矿难真相曝光的报道,捅破过层层掩盖的食品安全黑幕……笔锋所及,波澜不小,那是他熟悉的战场。
然而此刻,他却把自己塞进了这辆开往绿水县的破旧长途客车里。像一块被随意丢弃的行李,摇摇晃晃地奔向一个模糊而潮湿的未来。
为了一个女人。
林薇。
这个名字像一枚滚烫的烙印,瞬间压下了胃里的翻腾,带来一阵尖锐的刺痛,紧接着是深不见底的绵软。
林薇,那个眼眸清亮、笑起来仿佛山涧清泉叮咚的姑娘。
他们相识于大学校园,中文系的才子才女,在图书馆堆积如山的典籍里碰撞出火花,在湖畔柳荫下吟诵过“执子之手,与子偕老”。
毕业后,她放弃了省城重点中学的橄榄枝,一腔孤勇地回到了她的故乡,一个在地图上几乎找不到的绿水县,在一所偏远的乡村初中当了一名语文老师。
她说,山里的孩子更需要光。
一年又一年,省城与绿水,隔着千重山万道水。电话线传递着滚烫的思念,每一次见面后的分离,都像钝刀子割肉。
他寄去的书,她如获至宝地分给孩子们;他讲起省城的光怪陆离,她安静地听着,眼神却像隔着毛玻璃,遥远而模糊。
终于,在又一次短暂的相聚后,林薇送他到县城那尘土飞扬的小车站,仰着脸,声音很轻的问道:
“陈默,我们…还能这样多久?隔着山,隔着水…隔着整整一个世界。”
她的眼睛湿漉漉的,像被雨水浸透的山林,没有指责,只有一种近乎绝望的疲惫,“这里是我的根,我走不了。你呢?你的根,又在哪里?”
那一刻,陈默知道,他必须做出选择。要么放手,让这份刻骨铭心的感情,在现实的千沟万壑里被磨碎;要么,把自己连根拔起,移植到这片陌生、贫瘠、湿冷的土地上去。
他选择了后者。
像一个孤注一掷的赌徒,他报名参加了绿水县那场竞争惨烈的公务员考试。
他考上了,被分配到县委办公室,一个起点尚可,前途却如同这山路般云遮雾绕的位置。
客车猛地一个急刹,将陈默从回忆中狠狠甩向前方,额头重重磕在前排座椅的铁架上。一阵尖锐的疼痛和眩晕袭来,耳边响起一片惊慌的咒骂和孩子的哭闹。
“搞什么鬼,会不会开车啊!”
“哎哟,我的腰!”
“崽崽莫哭,莫哭…”
司机操着浓重难懂的方言,骂骂咧咧地推开车门跳了下去。
陈默揉着发痛的额头,也随着稀稀拉拉、骂声不绝的乘客下了车。饱含水汽的冰冷山风,让他打了个哆嗦。
当暮色四合,远山彻底融入一片混沌的灰黑,客车终于拖着满身泥泞,喘着粗气驶入了绿水县城唯一的长途汽车站。
陈默拎着自己那个沾满泥点的旅行箱,茫然地站在泥泞的空地上。省城那个灯火辉煌、人声鼎沸的世界,此刻遥远得如同上辈子的一场旧梦。
他深吸了一口气,拖着箱子,深一脚浅一脚地走出车站。
街道狭窄而破败,两旁的店铺大多已经关门,只有零星几家还亮着昏黄的灯,透出一点微弱的生气。
一家挂着油腻腻招牌的小店门口,支着一口热气腾腾的大锅,锅里翻滚着浑浊的汤水,散发出浓郁的羊膻味。
一块同样油腻的木板招牌斜靠在门边,写着歪歪扭扭的三个字:“羊肉粉”。
陈默犹豫了一下,走了进去,找了个相对干净的靠墙角落坐下。
“吃点啥?”老板娘的声音粗嘎,带着浓重的地方口音,眼皮都没抬一下。
“一碗羊肉粉。”
老板娘“嗯”了一声,转身对着后厨吆喝了一句什么。
很快,一碗热气腾腾的粉端了上来。
粗瓷碗的边缘缺了个小口,碗壁上沾着可疑的油渍。
陈默拿起竹筷,挑起一筷子米粉。那粉煮得有些过头,软塌塌的。
他艰难地吞咽着,每一口都像在吞咽着这片土地的粗粝和陌生。耳边是其他食客粗鲁的吸溜声,本地方言的高声谈笑,砸在他耳膜上,格格不入。
就在这令人窒息的浑浊空气中,一个清晰的身影,撞入他的视野。
林薇。
她撑着一把褪了色的旧伞,站在小店门口昏黄的光晕里。
“薇薇!”
所有的疲惫、不适、茫然,和那碗难以下咽的羊肉粉带来的翻江倒海,在这一刻,被彻底抚平、驱散。
林薇也看到了他,快步向他走来,无视周围那些好奇的目光,一把拉住他冰冷的手,“可算到了!这破路,这破天气,担心死我了!”
“走,回家。”林薇不由分说,帮他拎起那只沾满泥泞的箱子,动作干脆利落,带着山里姑娘特有的韧劲。
“到了。”
林薇在一扇黑黢黢的木门前停下,从口袋里摸出一把黄铜老钥匙,摸索着插进锁孔。“嘎吱”一声轻响,锁开了。
她拉着他穿过天井,走上吱呀作响的木楼梯。在二楼角落的一间房门前,她再次停下,掏出另一把钥匙。
“吱呀——”
房门打开。
房间很小,只有十来个平方。
“条件…差了点。”林薇放下箱子,脸上带着歉意,声音轻了下来,“这房子是学校的老宿舍,租金便宜。先委屈你住着,我们…慢慢来。”
陈默的目光,缓缓扫过这狭小简陋却收拾得整整齐齐的空间,最终落在床头柜上——那里放着一个干净的玻璃杯,插着一小把不知名的小野花。
他转过身,将林薇轻轻拥入怀中,将脸埋在她带着皂角清香的发间,“不委屈。有你在的地方,就是家。”
林薇在他怀里轻轻动了一下,仰起脸,黑暗中她的眼睛亮晶晶的。
“先收拾一下,我去烧点热水。”
她从他怀里挣开,走向角落那个小小的煤炉。动作麻利地点燃炉火,蓝色的火苗跳跃起来,舔舐着黑乎乎的水壶底,房间里开始有了一丝微弱的暖意。
“爸…知道你来了。”林薇的声音从炉火边传来,“他…让我带句话给你。”
她顿了顿,似乎在组织语言,又像是在掂量这句话的分量。
陈默抬起头,看向她。
林薇转过身,手里拿着一块抹布,却没有擦桌子,“爸说,在咱们这地方,当官要当副,当副不能当常务。”
“这话,你要记牢了。”
“当官要当副,当副不能当常务?”陈默下意识地重复了一遍,眉头微蹙。
这话是什么意思?
是劝他安于平庸,甘居人后?
还是在这片看似平静实则暗流汹涌的土地上,某种明哲保身的生存哲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