雨还在下。
林薇撑着那把褪色的旧伞,大半边都倾在陈默头顶。她的肩头很快就被细密的雨丝打湿了一片,显出深色的水痕。
“组织部在县委大院最里面那栋红砖楼,二楼左转。别紧张,就是报个到。少说多看,记着爸的话。”
“嗯。”陈默应了一声。
二楼。
走廊的尽头,一扇深棕色的木门上方,钉着一块小小的木牌,上面用红漆写着三个字:干部科。
陈默走到门前,定了定神,抬手在冰冷的木门上不轻不重地敲了三下。
“进。”
陈默推门而入。
“您好,我是陈默,新报到的公务员。来组织部报到。”
他从随身的文件袋里,拿出那份盖着鲜红印章的录用通知,双手递了过去。
桌前的男人接过通知,先是瞥了一眼,然后目光才移到陈默的名字和照片上,又抬眼对比了一下陈默本人。
“哦,陈默。”他把通知放在桌上那堆文件小山的一角,用下巴点了点旁边一张空椅子,“坐吧。”
陈默依言坐下。
椅子很硬,发出轻微的吱呀声。
“省报来的?大记者?”男人放下铅笔,双手交叉放在桌面上。
“是,之前在省报工作。”
“嗯。”
男人鼻腔里,发出一个意义不明的音节,“省城多好啊,花花世界。跑咱们这穷山沟里来,图什么?”
“为爱走天涯?”
陈默心头微微一凛。对方显然知道些什么,或者,这地方本就没什么秘密。
他迎上对方的目光,尽量坦然:“个人选择,想换个环境,做点实事。”
“呵呵。”男人扯了扯嘴角,“实事?行吧。”
他不再追问,从桌上一堆杂乱的文件里摸索着,抽出一个硬壳的牛皮纸文件夹,打开,里面是一叠钉好的材料。
“陈默。”他念着名字,手指在材料上的一行行文字间滑动。
“嗯…分配意见…政法委。”
“政法委办公室,周正书记的联络员。明天早上八点半,直接去周书记办公室报到。位置知道吧?就在前面那栋白楼,三楼最东头。”
“政法委?联络员?”
陈默的心猛地一跳。这和他预想的“安稳副职”似乎有些偏差。
在省报,他深知“联络员”这个角色的微妙,它可以是跑腿打杂的边缘人,但也可能是距离权力核心最近的影子,是上传下达的枢纽。
“有问题?”男人捕捉到了陈默瞬间的迟疑,眼皮抬了抬。
“没有。”陈默立刻摇头,压下心头的波澜,“知道了,谢谢您。”
“嗯。”男人合上文件夹,随手丢回文件堆里,发出“啪”的一声轻响。
他又从抽屉里翻出一个印章盒,打开,里面是几枚大小不一的公章。他熟练地拿起一枚,在印泥盒里重重按了两下,然后“咚”的一声,在陈默录取通知的空白处盖下一个暗红色的圆形印章。
“行了,手续办完了。报到证收好。”他把盖好章的通知推还给陈默,“明天准时,周书记不喜欢等人。”
“好的。谢谢。”陈默接过那张薄薄的纸,站起身。
“等等。”
男人忽然又叫住了他。
陈默停步。
男人指了指墙角一个靠墙放着的旧铁皮柜子,语气很随意:
“那里,有些旧报纸和过期的文件简报,乱七八糟的。你…要是现在没事,帮忙归置归置?”
“分个类,过期的捆起来,最近半年的放上面。”
陈默微微一怔。
报到第一天,就被支使着整理杂物?
这似乎不是联络员的本职,更像是一种……试探?
或者说,某种不成文的“规矩”?
“好的。”
他没有犹豫,平静地应道,走向那个落满灰尘的铁皮柜,挽起袖子,先是将柜子里所有的东西都抱出来,放在旁边一张空桌子上。
他拿起最上面一份文件,是去年的一份关于冬季防火的内部通知。他仔细看了看落款日期,将它放在一边。
下一份,是前年的干部培训简报。
再下一份,是几份不同年份、已经发黄的《绿水工作通讯》……
他做得一丝不苟,像当年在报社资料室整理浩如烟海的采访素材一样,时间在翻动纸张的沙沙声中缓慢流淌。
不知过了多久,门外走廊传来一阵由远及近的脚步声。
脚步声在组织部办公室门口停了一下,似乎有人朝里面看了一眼。
陈默下意识地抬起头。
门口站着一个身材中等的男人,穿着深色夹克,大约五十岁上下,头发梳得一丝不苟,两鬓有些斑白。
“老李,上个月各乡镇班子考核的汇总分析报告,周书记催着要了。”
被称作老李的干部科负责人,立刻放下笔,站起身,脸上堆满笑容,“哎哟,张主任!您怎么亲自过来了?报告已经好了好了,正准备给您送过去呢!您稍等,我这就拿!”
他手忙脚乱地在桌上那堆文件山里翻找起来,动作明显带着讨好和紧张。
被称为张主任的男人没再说话,只是站在门口,目光平静地等待着。
陈默低下头,继续整理手中的简报,但眼角的余光却留意着门口的动静。
老李终于从文件堆里翻出一个蓝色的文件夹,双手恭敬地递了过去:“张主任,您过目。都汇总好了,分析也按您上次提的意见修改了。”
张主任接过文件夹,并没有立刻打开,只是淡淡地“嗯”了一声。
他的目光,再次不经意地扫过正在整理文件的陈默,“新来的?”
“是是是!”
老李连忙接话,“今天刚报到,分到政法委办公室了,给周书记当联络员。小伙子叫陈默,省报过来的大才子!”
张主任的目光,在陈默身上又停留了两秒,这次时间稍长,让陈默感觉后背微微绷紧。他放下手中的简报,站起身,朝门口的方向微微欠身,算是致意。
张主任脸上没有任何表情变化,只是极轻微地点了下头,算是回应。然后,他不再看任何人,拿着文件夹,转身离开了,脚步声消失在走廊深处。
“那是县委办张主任,县委书记的大管家。”老李头也不抬,像是在自言自语,又像是说给陈默听,“以后打交道少不了,人…比较讲规矩。”
他顿了顿,铅笔在纸上划下长长一道红痕,“东西整理好了,就放回去吧。没你事了,可以走了。”
陈默将分好类的简报和文件重新放回铁皮柜,拍了拍手上的灰尘,走到老李桌前:“李科长,那我先走了?”
“嗯。”老李鼻腔里哼出一个音节,依旧没有抬头。
陈默拿起自己那张盖着红印的报到证,转身走出了组织部办公室的门。
“联络员…”他咀嚼着这个新身份,感觉肩膀上的重量似乎又沉了几分。
他走到楼梯口,准备下楼。
就在这时,旁边一间办公室的门“吱呀”一声开了。一个年轻男人走了出来,手里端着一个印着“先进工作者”字样的搪瓷缸子,看样子是要去水房。
他看到陈默,脚步顿了一下,眼神空洞,直勾勾地“飘”了过来,在陈默身上停留了一瞬。
然后,他就像没看见陈默一样,端着杯子,脚步虚浮地从陈默身边擦过,走向走廊尽头的水房方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