笃,笃,笃。
“进来。”
陈默拧动把手,推开县委常委、政法委书记周正的办公室。
周正就坐在那张宽大的办公桌后面。
他看起来五十岁上下,头发梳理得一丝不苟,鬓角已染上明显的霜色。一张国字脸,线条刚硬,如同斧凿刀刻。
听到开门声,他并未立刻抬头,只是用夹着烟的手,朝办公桌对面的一张木椅子随意地指了一下,动作幅度很小,却带着不容置疑的意味。
陈默会意,轻轻带上门,放轻脚步走到椅子前坐下。
那支烟燃到了尽头。
“陈默?”周正开口,声音不高,带着一点因吸烟而特有的沙哑。
“是,周书记。我是陈默,今天来报到。”陈默的声音尽量平稳。
周正点了点头,脸上依旧没什么表情。他掐灭烟蒂,动作利落。然后,身体微微后靠,倚在宽大的椅背上。
“省报的大记者,文章写得不错。有棱角。不过,绿水不是省城。这里的水,看着浅,底下石头多。”
“看看这个。”周正将卷宗隔着宽大的桌面,推了过来。
“邻县刚发生的,群体性事件。烧了乡政府,砸了警车,伤了人。”
陈默强压下心头的震动,一行行看下去。报告写得极其详尽:
起因是邻县某乡强行征收一片山林,补偿款远低于市场价且迟迟不到位,村民多次上访无果。
矛盾积累到临界点,终于在一次乡干部带人强行推平村民祖坟的导火索下彻底爆发。愤怒的村民冲击乡政府,与工作人员发生激烈冲突,酿成流血事件。
报告的最后,是长长的伤亡名单和初步的财产损失统计,数字冰冷得刺眼。
“看完了?”
“看完了。”
“有什么想法?”周正问,身体微微前倾,“结合我们绿水的情况,你觉得,根源在哪里?怎么防?”
“周书记,”陈默感觉喉咙有些发紧,大脑飞速运转,但语速比平时慢了一些。
“邻县这件事,表面看是补偿款不公和强征强拆引发的导火索。但深层次的原因,恐怕是几个方面的积弊叠加,最终突破了临界点。”
周正没有任何表示,只是眼神示意他继续说下去。
“第一,是源头预防的缺失,或者说,失效。”
“矛盾不是一天爆发的。村民多次上访,说明问题早就存在,预警信号已经非常清晰。但为什么层层上报,最终却石沉大海?是信息渠道阻塞,还是基层干部选择性上报,或者…是更高层面有意无意的忽视?”
“在绿水,我们需要建立更敏感、更畅通的基层信息直报和预警机制,让矛盾在萌芽状态就能被捕捉、被重视,而不是等到积重难返。”
他停顿了一下,观察周正的反应。周正依旧面无表情,只是交叉的手指,食指似乎极轻微地动了一下。
“第二,是化解矛盾的手段过于单一,甚至粗暴。”
“报告里提到,前期处置就是靠‘压’和‘堵’,靠公安力量威慑。对于村民的核心诉求,缺乏有效的疏导和回应。”
“无视村民对祖坟被毁的愤怒和屈辱感,这已经不是工作方法问题,这是对村民情感和尊严的彻底践踏!”
“我们处理矛盾纠纷,必须坚持法治底线,但更要注重情理法的结合。要建立多元化的调解机制,引入乡贤、族老、法律明白人等力量,真正去倾听诉求,寻求双方都能接受的解决方案,而不是简单地以‘维稳’之名行‘压制’之实。”
“第三,”陈默的声音沉了下来,“也是最根本的,是公信力的流失。”
“补偿标准不透明,承诺不兑现,强征强拆,推平祖坟…这一系列行为,本质上都是公权力的滥用。”
“当群众不再相信政府会公平公正地对待他们,不再相信规则能保护他们的利益,甚至认为规则本身就是用来压迫他们的工具时,任何一点火星,都可能引爆积累的绝望和戾气。”
“绿水要避免重蹈覆辙,就必须把重建基层政府公信力放在首位。公平、公开、公正,不是口号,必须是每一次决策、每一次执行的具体体现。要让群众看得见,感受得到。”
陈默说完,办公室里再次陷入一片沉寂。窗外的雨声似乎又清晰起来,淅淅沥沥,敲打着窗棂。
周正没有说话,拿起桌上的烟盒,抽出一支,点燃。
时间,在烟雾缭绕中缓慢流淌。
终于,周正吸了一口烟,缓缓吐出。他拿起桌上的红蓝铅笔,在陈默刚才看的那份邻县事件报告的封面空白处,轻轻写下了几个遒劲有力的字。
陈默的角度,只能勉强辨认出似乎是“源头”、“疏导”、“公信”几个词。
“想法不错。”周正开口了,听不出波澜,“有高度,也点到了痛处。”
他顿了顿,手指夹着烟,烟灰积了长长一截,似乎随时会掉落。“特别是这个‘公信力’,说到了根子上。”
陈默的心稍稍落下一点。
但紧接着,周正话锋一转,“不过啊,陈默,想法虽好,落地不易。”
“源头预防,信息畅通,谈何容易!基层报喜不报忧是常态,层层过滤,到你这里的,还能剩几分真?几分急?”
“疏导化解,情理法结合,说起来容易。有些矛盾,是几十年甚至几代人积攒下来的死结,是盘根错节的利益纠缠。”
“光靠嘴皮子,靠几个乡贤族老,能解开?有时候,快刀斩乱麻是不得已,也是必须。至于公信力…”
“冰冻三尺非一日之寒。建起来难如登天,垮下去…却在一夕之间。一次不公,一次失信,就可能前功尽弃。”
“绿水的情况,比邻县更复杂。”周正将烟蒂用力摁灭在烟灰缸里,发出“嗤”的一声轻响,像某种终结的信号。
“山多地少,宗族势力盘根错节,历史遗留问题一堆。矛盾不少,都像这山里的雾,看着轻飘飘,底下藏着什么,谁也不知道。”
他站起身,走到窗边,背对着陈默,伸手将那条绒布窗帘拉开了一些。
“光有想法,不够。还要有办法,能落地的办法,能在泥地里踩出路来的办法。”
他转过身,目光重新落在陈默身上。
“这份报告,你带回去。结合你刚才的思路,再想想,针对我们绿水可能存在的风险点,特别是基层治理的薄弱环节,写个东西给我。不用多,要实。三天时间。”
他走回办公桌,拿起那份邻县事件的蓝色卷宗,递给陈默。
陈默连忙起身,双手接过,“是,周书记。”
周正挥了挥手,没再看他,重新坐回那张宽大的椅子,拿起桌上另一份文件,目光沉入其中。
陈默拿着卷宗,微微欠身,转身退了出去,再将门轻轻带上。
在靠近楼梯口的一间办公室门缝下,透出一点微弱的光线。
陈默的脚步不由自主地顿了一下,一种莫名的直觉驱使着他,朝那扇虚掩的门靠近了一步。
透过门缝,他看到了里面。
正是昨天那个年轻人,他呆呆地坐着,对着面前一堵同样灰扑扑的墙,一只手正无意识地、一遍又一遍地,用指尖在落满灰尘的桌面上划拉着什么。
动作很轻,很慢,带着一种近乎病态的专注和绝望的重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