两年了。
陈默走在县委大院略显空旷的走廊里,皮鞋踩在磨损的水磨石地面上,发出清晰而克制的回响。
作为县委副书记周正的联络员,他身处权力运转的枢纽地带,信息最密集,也最敏感。上传下达,安排日程,处理文件,起草讲话稿…工作琐碎而关键,像一颗精准咬合的齿轮。
他从不逾矩。
周正交代的,一丝不苟完成;没交代的,绝不打听,绝不插手。需要协调其他部门或领导时,他永远言辞恳切,姿态放得极低,一口一个“请领导指示”、“麻烦您协调”。
面对其他领导或部门抛来的橄榄枝,他永远以“听周书记安排”、“我位卑言轻,做好服务是本分”为由,谦恭而坚定地挡回去。
他像一道影子,沉默地附着在周正身后。
周正开会,他坐在角落,笔记本摊开,笔尖在纸上快速移动,记录着要点,眼神专注,却从不主动发言。
周正调研,他提前联系,安排路线,准备好背景资料,路上安静地拎着公文包,只在周正询问时才简洁作答。
他的办公桌,在周正办公室外间的一个小隔断里,紧挨着县委办张主任的办公室,桌上永远收拾得整整齐齐,文件分类清晰,标签明确。
电话响起三声内必接,声音不高不低,语速平稳,无论对方是上级领导还是普通办事员,态度永远一样:不卑不亢,周到细致。
渐渐地,“周书记那个省报来的小陈”在县委大院有了口碑。
“话不多,事办得利索。”
“稳当,靠得住,嘴严。”
“不争不抢,没那么多花花肠子。”
这些话,偶尔会飘进陈默的耳朵里,他听了,脸上没有任何波澜,只是低头继续处理手头的文件,或是仔细核对一份日程安排。
县委办张主任,见过太多心高气傲、眼高手低的年轻人,但两年下来,陈默用无声的行动赢得了他的认可。
张主任发现,这个年轻人身上有种罕见的“静气”。交代给他的事情,无论大小,总能妥帖完成,无需反复催促。需要协调时,分寸拿捏得极好,既不推诿,也不越权。
更难得的是,他身上没有那种机关里常见的、对权力和信息的过度饥渴。
他似乎真的甘于做一个影子,一个精准的传声筒和执行者。
一次,市里有个表彰名额落到县委办,张主任有意提携陈默。
晚饭后,他踱步到陈默那间狭小的隔断办公室,状似无意地提起:“小陈啊,来了两年,表现大家有目共睹。市里有个‘优秀服务标兵’的名额,我看你挺合适,报上去?”
陈默闻言抬起头,放下笔,微微欠身:“谢谢张主任关心和肯定。不过,办公室李大姐她们几位老同志,服务县委多年,经验丰富,贡献也大,名额有限,我觉得还是优先考虑她们更合适。我资历浅,能跟着周书记和张主任学习,做好本职工作,已经很满足了。”
话说得谦逊诚恳,毫无作伪。
几天后,名单公布,是办公室一位工作了十几年的老科员。
周正对陈默的满意,则体现在更细微处。
他交给陈默的文件,返回时总能看到用铅笔在页边空白处写下的简洁批注或疑问点,切中要害,绝不废话。
他随口交代的一个模糊想法,陈默总能很快整理成条理清晰的文字初稿。
他日程上临时变动或冲突,陈默总能提前发现,悄无声息地协调好,将影响降到最低。
周正习惯了陈默的存在,像习惯了自己办公室那盏光线稳定的台灯。
这个年轻人,像一块璞玉,在喧嚣的权力场中,默默打磨着自己的质地,不耀眼,却温润可靠。
工作之外,陈默的生活轨迹简单得近乎单调。林薇是这片灰暗底色里唯一的暖色和亮光。
她工作的乡村初中,离县城有十几里山路,但几乎每个周末,她都会穿过尘土飞扬的土路,带着一身山野的气息和阳光的味道,出现在县委大院门口。
有时是一兜新摘的野果,有时是几本她认为陈默会喜欢的书,更多时候,就是她自己,带着温柔的笑意和清澈的眼眸。
陈默的宿舍太小,两人更多是在县城那条唯一还算热闹的街道上散步。
他们很少谈论工作,陈默守口如瓶的习惯也延伸到了林薇这里。更多时候,是林薇讲学校里那些让人哭笑不得又心头发软的孩子们,讲山里的风物,讲她读到的某句诗。
陈默安静地听着,偶尔回应几句,眼神专注而温柔。
他会带林薇去那家他偶然发现的、藏在巷子深处、老板手艺极好的小面馆,两碗热气腾腾的牛肉面,几碟小菜,就是难得的享受。
他们的恋爱,没有波澜壮阔,像山涧里静静流淌的溪水,清澈,平缓,却有着浸润一切的力量。
一年前的春天,油菜花开得漫山遍野金黄的时候,他们在民政局领了证。
没有盛大的婚礼,没有喧嚣的宾客。只是请了周正书记、张主任、林薇学校的几位同事,以及县委办几个相熟的年轻人,摆了两桌简单的饭菜。
周正破例喝了半杯白酒,拍了拍陈默的肩膀,说了句“好好过日子”。
婚后的日子,依旧平静。
林薇调动到了离县城稍近一点的另一所乡中学,但周末的相聚依旧是雷打不动的期盼。陈默的生活节奏并未改变,只是宿舍里多了林薇的气息,桌上偶尔会多一瓶插在玻璃杯里的野花,空气里多了几分暖意。
就是在这样按部就班、波澜不惊的日子里,陈默完成了一件几乎无人知晓,却对他未来影响深远的事情——他悄无声息地通过了国家司法考试。
没有报班,没有声张,全靠自己挤出来的点滴时间和那份近乎固执的坚持。林薇是他唯一的知情者和支持者,陪他熬过了那些枯燥的深夜。
当那张印着法律职业资格证编号的薄纸到手时,他默默地将证书收好,锁进了自己办公桌最底层的抽屉里,然后继续手头的工作,仿佛什么都没有发生。
这张纸,像一枚深埋地下的种子,暂时不见天日,却悄然扎下了根。
它代表的不仅仅是法律知识的储备,更是一种规则的武器,一种底线的标尺,一种在未来的风雨飘摇中,可以凭借自身力量去守护某些东西的可能性。
没有人知道,那深埋于心的根系旁,一枚名为“法律”的种子,已经悄然破土,等待着属于它的风雨和阳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