陈默站在组织部那扇熟悉的木门前,定了定神,抬手敲门。
“小陈,请坐。”李科长递过来一杯茶香四溢的开水。
“周书记对你的评价很高啊,说你,能在省报干出名堂,肚子里确实有点墨水,不是花架子。”
“不过,光会写,不行。笔头再硬,也戳不破这山里的雾,踩不平乡下的泥巴路。纸上谈兵,在这地方,屁用没有。”
陈默感到脸颊有些发烫,不是因为被夸奖,而是因为这句直白到近乎羞辱的“屁用没有”。
“县委缺的是能在下面踩得稳、看得清、能真正把想法变成办法的人。特别是…能化解矛盾,能稳得住局面的人。”
“周书记的意思,让你下去。去基层锻炼。深入一线,接接地气。纸上得来终觉浅,绝知此事要躬行嘛。”
“下去?”陈默的心猛地一沉,像被一只无形的手攥紧,“去哪里?”
“白云乡。”李科长吐出三个字,“白云乡党委副书记,兼政法委员。明天就去报到。”
“李科长,我…我刚来县里,对基层情况完全陌生,特别是政法这块…”
“陌生?谁天生就熟?下去,摔打摔打,就熟了。周书记点名要你去,就是看中你这省报记者的脑子,看问题能挖到根子上。”
“在白云乡,把你的‘想法’,变成‘办法’。这比在县里写一百份报告都管用。”
李科长顿了顿,眼神里那丝玩味更浓了,“再说了,副书记兼政法委员,位置重要,责任也重,是组织对你的信任,也是锻炼。多少人想去还去不了呢。”
“手续都办好了。”李科长似乎不想再给他任何质疑或犹豫的空间,指了指他手中的任命通知,“拿好。明天早上八点,县委组织部会有车送你去白云乡报到。乡里会有人接你。”
逐客令下得无声而冰冷。
几天前。
周正办公室的门被轻轻推开,县委办张主任走了进来。
“老领导,还在琢磨陈默那份报告?”张主任开口,带着惯有的沉稳。
周正没有立刻回答,只是深深吸了一口烟,将烟蒂用力摁灭在堆满烟蒂的玻璃烟灰缸里。
“写得是真好。一针见血。源头预防失效,化解手段粗暴,公信力崩坏…句句戳在脓疮上。这脑子,这眼光,放在省里也是把好手。”
张主任点了点头,“是块好料。这两年,在他那个位置上,能做到滴水不漏,不争不抢,事事办得妥帖,嘴又严实,不容易。省报大记者的底子,没白瞎。”
“是啊,”周正叹了口气,“可这好料…太静了。静得让人心里发慌。”
张主任眼神微动,“您是说…他太安于现状?太‘不思进取’?”
“不是不思进取。”周正缓缓摇头,眼神复杂,“是太懂得‘藏锋’。藏得太深,藏得太稳。像个老僧入定,外头风浪再大,他自岿然不动。”
“联络员这位置,他坐得比谁都稳当,可也仅仅是个联络员。”
“你上次提那个市里表彰的名额,他推得那叫一个干脆利落,理由冠冕堂皇,姿态谦卑到位,让人挑不出一点毛病,却也堵死了所有向上的可能。”
“您想用他?”张主任直指核心。
“想。”周正回答得毫不迟疑,“绿水现在什么局面?邻县这把火,看着烧在别人家,可火星子随时可能飘过来!”
“我们缺什么?缺的就是这种能一眼看到根子上、能点出病灶的人。更缺能把想法变成办法、在泥地里趟出路来的人。可你看他…”
周正指了指那份报告,“分析得头头是道,可落到实处的建议呢?还是太‘高’了,太‘理想’了。像站在云端指点江山,脚底下没沾过泥!”
张主任沉默了片刻,拿起周正桌上的烟盒,抽出一支点上。
“这孩子,心思重。省城那地方,水深,他怕是见过不少事,也伤过心。”
“再加上他老丈人那句紧箍咒…把他箍得太死。一门心思就想躲在‘副职’的壳里,求个安稳清净。”
“你看他这两年,除了工作,心思全在和林老师那小日子上,还悄没声儿地把司法考试给过了…这心思和定力,用在正途上,该多好。”
张主任的语气里带着明显的惋惜,甚至有一丝恨铁不成钢的意味。
“司法考试?”周正眼中闪过一丝讶异,“他过了?倒是真能沉得下心…可惜,这本事,难道就打算一辈子锁在抽屉里,当个压箱底的摆设?”
“所以您再次给他看邻县这份东西?”张主任明白了周正的用意,“想激一激他?让他看看这‘稳’字背后的代价?”
“光激,不够。”周正眼神变得冷硬起来,“他这块好钢,再这么温吞水地养着,就真养废了,得淬火!”
“得把他扔到真正的熔炉里,让他自己去滚,去烫,去疼!纸上谈兵一万遍,不如在泥坑里摔打一回。”
“让他看看,什么叫真正的‘落地不易’。让他尝尝,什么叫骑虎难下,什么叫退无可退!”
张主任深吸了一口烟,缓缓吐出:“您是想…把他放到下面去?放到矛盾窝里去?”
“白云乡。”周正吐出三个字,斩钉截铁,“副书记,兼政法委员。乡长吴大勇那点本事,压不住场子了。石坳子张李两家的火,年年烧,越烧越旺!”
“党委书记杨国富那老狐狸,滑不溜手。把陈默放过去,让他直接顶在火药桶上!让他去面对那些红了眼的村民,去听那些最粗野的咒骂,去处理那些盘根错节、积重难返的死疙瘩!让他知道,光有清醒的头脑和法律的武器,远远不够!”
“在白云乡那种地方,想‘稳’?门都没有!要么被矛盾撕碎,要么…就逼出他骨子里的血性和担当,把他那套‘藏锋’的本事,真正用到开刃上!”
“风险…不小。”张主任缓缓道。
“我知道。”周正的声音低沉而有力,带着一种久居上位的决断。
“可好钢,都是淬出来的!与其让他在县委大院这潭温水里无声无息地泡软了骨头,不如趁他还有棱角、还有心气的时候,把他扔进火里!”
“是龙是虫,就看他自己能不能在泥坑里站直了!组织部那边,你去安排。调令,这周就下。”
张主任掐灭了烟蒂,站起身,“明白了,老领导。我这就去办。”
“怎么了?”晚上,林薇看到陈默脸色不好,关切的询问。
陈默没有说话,将那份报到通知书递了过去。
林薇疑惑地接过,目光落在纸上。
“白云乡…副书记,政法委员?”她的声音很轻,带着一丝颤抖,“怎么会…让你去那里?你才刚来县里…”
陈默苦涩地摇了摇头,声音干涩:“周书记的意思…说是锻炼。”
林薇沉默了。
过了好一会儿,才开口:
“白云乡…我知道一点。很偏,路很难走。宗族关系复杂,老矛盾很多,动不动就打架、上访…爸说过,那地方的水,深得很。”
她顿了顿,深吸了一口气,然后用力抓住陈默冰凉的手,“不过,既然组织决定了…我跟你一起去!”
“一起去?”陈默愕然。
“嗯!”林薇眼神坚定,“我是老师,乡里也有初中。我去找校长,申请调到白云乡中学。你在哪儿,我在哪儿。”
“爸的话,你要记牢了。当官要当副,当副不能当常务。政法委员…虽然不是常务,但也是站在风口浪尖上了。”
“万事…小心为上。多看,多听,少说,少评。别急着出头,别轻易表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