县城还在沉睡。
吉普车在泥泞中艰难地爬行,像一个醉汉在泥潭里深一脚浅一脚地挣扎。
司机却仿佛早已习惯,他开得又快又野,嘴里骂骂咧咧,不时猛打方向盘。陈默感觉自己像被扔进了一个巨大的搅拌机里,五脏六腑都在翻腾移位。
不知过了多久,吉普车猛地冲下一个陡坡,拐过一个急弯,带着一身泥浆,轰鸣着冲过石桥,一个急刹,停在了乡政府一扇锈迹斑斑的铁栅门前。
“到了!白云乡!”司机熄了火,拉开车门跳了下去,用力跺了跺沾满厚厚泥浆的脚,吐掉嘴里早已熄灭的烟屁股,头也不回地朝门卫室走去。
陈默深吸了几口气,强压下喉咙口的酸意,推开车门。林薇脸色苍白,跟着下了车,扶住车门才勉强站稳。
就在这时,乡政府主楼内,几个人影鱼贯而出,迎了上来。
为首的是一个身材敦实、约莫五十岁上下的男人。他走得很快,脚步带起泥水,老远就伸出了手,“哎呀!欢迎欢迎!热烈欢迎陈书记莅临我们白云乡指导工作啊!”
“一路辛苦!一路辛苦!我是白云乡党委书记,杨国富!”他几步就跨到陈默面前,一双带着老茧的肥厚大手,不由分说地紧紧握住了陈默冰凉的手,一边用力摇晃着陈默的手,一边自我介绍。
“杨书记,您好。”陈默强忍着手上传来的不适和胃里的翻腾,尽量让自己的声音显得平静。
“这位是?”杨国富的目光越过陈默,落在扶着车门的林薇身上,笑容依旧灿烂,眼神里却带着一丝审视。
“这是我爱人,林薇。乡中学的老师。”陈默介绍道。
“哦,林老师,欢迎欢迎!欢迎扎根我们白云乡教育事业!”杨国富立刻又热情地转向林薇,伸出手。
林薇有些局促地伸出手,和他轻轻握了一下。
“来来来,陈书记,林老师,快里面请。外面冷。小刘。还不快帮陈书记拿行李!”杨国富一边热情地招呼着,一边扭头对身后一个二十多岁的年轻人喊道。
那个叫小刘的年轻人连忙上前,有些笨拙地去拿车边的旅行包和帆布包。
杨国富身后还跟着几个人。
“这位是乡人大主席,王学明王主席。”杨国富指着一个戴眼镜的瘦削男人介绍道。
“这位是副乡长,李卫东李乡长。”他又指向那个穿皮夹克的男人。
“这位是咱们乡的老资格,民政助理员,老赵,赵德全。”他最后指了指那个沉默的老者。
陈默一一和几人点头致意。
王学明主席只是再次微微颔首,眼神淡漠。李卫东副乡长脸上挂着笑,说了句“欢迎陈书记”,声音不咸不淡。老赵则咧开嘴,露出被劣质烟草熏得发黄的牙齿,憨厚地笑了笑,算是回应。
“咱们吴乡长呢?”杨国富像是忽然想起来,转头问李卫东,声音洪亮,仿佛要让所有人都听见,“不是说了陈书记今天到吗?怎么没见人?”
李卫东脸上的笑容不变,语气轻松:“吴乡长啊?一大早就下村去了。石坳子村那边,张家和李家又因为引水渠那点破事闹得不可开交,差点动了锄头,他赶过去灭火了。”
“临走还特意交代我,一定要代他向陈书记表示热烈欢迎和万分歉意,实在分身乏术,等他处理完矛盾,晚上一定给陈书记接风洗尘!”
杨国富脸上的笑容似乎僵了一下,随即又绽开得更加灿烂:“哦,对对对,看我这记性,老吴就是忙!咱们白云乡啊,别的没有,就是矛盾多!”
“陈书记,以后你这政法委员,肩上的担子可不轻啊。老吴这也是给你打个前站,处理棘手事去了。来来来,别站着了,快里面请!小刘,行李拿好!”
他不由分说,热情地揽着陈默的肩膀,直接把他们带进了二楼一间挂着“书记办公室”木牌的房间。
“条件简陋,委屈陈书记了!”杨国富热情地招呼陈默在沙发上坐,又对后面跟进来的小刘喊道:“小刘!愣着干什么?快给陈书记和林老师倒茶,用我抽屉里那罐好茶叶!”
小刘应了一声,手忙脚乱地去翻杨国富的办公桌抽屉。
王学明、李卫东和老赵也走了进来,各自找了位置坐下或站着。
办公室里的气氛有些怪异。
小刘终于找到了茶叶罐,笨手笨脚地泡了两杯茶端过来。
茶叶是那种最普通的廉价炒青,在搪瓷缸子里翻滚着,茶汤浑浊,散发着一股陈茶特有的闷涩气味,杯口边缘还沾着没洗干净的水渍和茶垢。
“陈书记,喝茶,暖暖身子!”杨国富热情地招呼着,“林老师,您也喝!”
陈默端起那沾着污渍的搪瓷缸子,强忍着抿了一小口。
“陈书记一路辛苦!”
见陈默拒绝,杨国富自己点上一支烟,“咱们白云乡啊,山高路远,条件艰苦,比不了县里,更比不了省城。以后工作上、生活上有什么困难,尽管开口,千万别客气!”
陈默放下茶杯,努力挤出一个笑容:“谢谢杨书记。初来乍到,很多情况都不熟悉,以后还要多向杨书记和在座各位领导、同事学习请教。”
“哎!什么请教不请教的。互相学习。互相支持!”杨国富大手一挥,笑容满面,“陈书记是省报下来的大才子,见多识广,以后咱们乡里的大事小情,还要多仰仗陈书记出谋划策呢!”
“特别是这政法维稳的担子,老吴一个人也扛不住啊,这下好了,陈书记来了,咱们就有了主心骨了!”
李卫东在门口吐出一口烟圈,接口道:“是啊,陈书记。咱们白云乡别的都好,就是这山旮旯里,老百姓认死理,脾气倔,一点鸡毛蒜皮的小事都能闹翻天。”
“张李两家的祖坟地、王刘两姓的引水渠、赵家坳的林地边界…都是些几十年的老黄历了,三天两头就闹腾。”
“吴乡长今天去的石坳子,就是张李两家,为了一条巴掌宽的引水沟,年年打,年年闹,乡里干部腿都跑断了,嘴皮子也磨破了,就是解不开那个死疙瘩。这回又动了家伙,唉…”
他摇着头,语气里带着一种习以为常的无奈。
“老吴在那边,也不知道压不压得住。”人大主席王学明终于开口了,“张家那个张老倔,李家那个李炮仗,都不是省油的灯。上个月为这事,差点没把村委会给掀了。”
杨国富脸上的笑容也收敛了几分,弹了弹烟灰:“所以啊,陈书记,你这担子,不轻。不过,我对你有信心。省城来的大记者,笔杆子硬,脑子也活,肯定比我们这些土包子有办法!”
他话锋一转,又热情起来,“好了好了,不说这些烦心事了。小刘,陈书记的宿舍安排好了没有?”
小刘连忙点头:“安排好了,就在后面家属院,二楼最东边那间。”
“好!”杨国富站起身,“陈书记,林老师,一路劳顿,先安顿下来休息休息,行李让小刘帮你们拿过去。”
“晚上,等老吴回来,咱们在乡食堂,给二位接风洗尘。虽然条件简陋,但咱们白云乡人的热情是实打实的!”
所谓的家属院,就是乡政府主楼后面一排更加低矮破旧的红砖平房。
小刘提着行李,引着陈默和林薇来到二楼最东头的一间房门前,掏出钥匙费力地捅了半天,才“咔哒”一声打开门锁。
房间很小,不到十平米。
林薇站在门口,看着眼前这比县城出租屋还要简陋破败的景象,看着床上那散发着霉味的稻草垫子,鼻子猛地一酸。她用力咬着下唇,才没让眼泪掉下来。
陈默站在她身边,同样被眼前的景象冲击得说不出话。
这,就是白云乡给他的“见面礼”。这,就是他“副职”之路的起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