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存勖依旧端坐在圈椅中。
脸颊上那几滴属于李存实的鲜血,温热粘稠,正顺着他的下颌缓缓滑落,留下一道冰冷的轨迹。
他赢了,铲除了最大的内患。
然而,没有预想中的解脱和快意,只有冰冷的恐惧,巨大的生理不适,以及一种灵魂被撕裂般的空洞感。
这就是权力?
不。
这是血淋淋的,你死我活。
他死死抓着冰冷的圈椅扶手,身体不受控制地颤抖着。
眼前,是一片猩红的地狱。
李克宁庞大的尸体,仰面倒伏在血泊中,腋下那柄华丽的匕首柄,在摇曳烛光下反射着刺目的寒光,他至死圆睁的双眼,凝固着惊愕怨毒和一种难以置信的茫然,空洞地“凝视”着厅堂的穹顶。
李存实的无头尸身,倒在几步之外,颈腔里涌出的暗红血液还在汩汩流淌,与青砖缝隙间蜿蜒的血溪汇聚,形成一片粘稠反光的沼泽。
跪伏在地的李存颢,抖得像秋风中的落叶,额头死死抵在冰冷染血的砖面上,连抬头的勇气都已丧失。
这,就是权力之路的起点?
铺满至亲骨肉的尸骸,浸泡在温热粘稠的鲜血之中。
“呕…”
他猛地弯下腰,剧烈地干呕起来。
然而,胃里空空如也,只有苦涩的胆汁,混合着浓重的血腥味涌上喉咙,带来一阵阵火烧火燎的灼痛。
“王爷!”
老宦官的脸上,溅着几滴暗红的血点,他迅速用一块干净的素帕,小心翼翼地擦拭着李存勖脸颊上那几道冰冷的血痕。
指尖冰冷的触感,如同电流般刺入李存勖混乱的意识,他猛地一颤,涣散的目光被强行聚焦。
他看到了张承业眼中的痛惜,看到了老宦官袖口上沾染的血污,更看到了跪伏在地等待命运裁决的李存颢。
不能停。
绝不能停!
剧本里的文字,属于李存勖灵魂深处的冰冷警告,潞州城头李嗣昭浴血死守的幻影…所有的一切,瞬间压倒了生理的恶心和灵魂的战栗。
他猛吸一口气,强行压下喉咙里翻涌的酸水,缓缓地从那张象征着权力的圈椅中,站了起来。
“李存颢,弑君谋逆,罪无可赦!拖下去,打入死牢,严加看管。待局势稍定,明正典刑!”
“不——!王爷饶命,我是被逼的,都是李克宁和李存实…”
李存颢涕泪横流,发出凄厉的哀嚎和辩解,试图抓住最后一根稻草。
“拖下去!”
哀嚎声在门外迅速远去,最终被呜咽的寒风吹散。
厅内再次陷入死寂,李存勖的目光,缓缓扫过厅内剩下的十八名甲士。
他们的铁甲上,沾满了敌人的鲜血和碎肉,眼神中残留着杀戮后的凶戾,却也燃烧着对主君绝对的忠诚。
“李存璋。”
“末将在!”
“持本王手令,即刻封锁晋阳四门,全城戒严。凡李克宁、李存颢、李存实一党,无论将校官吏——”
他猛地指向张承业,后者早已从袖中取出一份染血的帛书,那是之前暗中记录的党羽名单。
“凡名单所录者,立刻缉拿!”
“胆敢反抗者,格杀勿论!”
“其府邸家眷,一体拘禁,严加看管,不得有误!”
“末将领命!”
李存璋接过那份沉甸甸的名单,带着一股凛冽的杀气,大步流星地冲出了议事厅。
“张承业。”
“老奴在!”
“即刻拟本王令,昭告三军,晓谕全城。”
“李克宁、李存颢、李存实等,狼子野心,趁国丧之际,阴谋弑君篡位,证据确凿,业已伏诛,余党正在肃清。”
“晋阳军民,各安其位,勿听谣言。”
“凡忠心于先王,忠心于本王者,本王必不相负。”
“凡有助剿叛逆者,论功行赏。”
“凡敢包庇藏匿者,与逆贼同罪。”
“老奴遵命!”
张承业立刻走到角落的书案前,铺开素帛,笔走龙蛇。
李存勖的目光,最后落在刘太夫人身上。
这位刚刚手刃仇敌的妇人,对着李存勖,微不可察地点了点头,传递着无声的支持。
一夜无眠。
李存勖一直端坐在那张圈椅中,眼窝深陷,布满了疲惫的血丝。
一件厚实的玄色大氅,裹在他单薄的肩头,却依旧无法驱散从骨缝里渗出的寒意。
急促而沉重的脚步声,再次打破了死寂。
李存璋高大的身影出现在门口,脸上溅着几道干涸的血痕,如同刚从修罗场归来的杀神。
“王爷!”李存璋单膝跪地。
“逆党肃清!李克宁等三贼的核心党羽共二十七人,已尽数伏诛。”
“三贼府邸家眷三百余口,已全部拘押于城北旧营,重兵看守。”
“另擒获参与密谋、或握有实权之党羽将校四十二人,皆打入死牢,严刑拷问,追索余孽。”
他顿了顿,声音低沉了几分,“清理过程中,遭遇零星抵抗,斩杀叛逆甲士六十八人,我军阵亡十七人。”
二十七颗头颅落地,三百余口沦为阶下囚,六十八条生命在清洗的刀锋下消逝。
李存勖放在圈椅扶手上的手指,无意识地蜷缩了一下,指尖冰冷。
“八哥辛苦了。阵亡将士,厚加抚恤,伤者妥善救治。叛逆家眷严加看管,不得苛待,亦不得走脱一人。待潞州事了,再行处置。”
“那些打入死牢的逆党,继续拷问。本王要知道,这晋阳城内外,还有多少暗藏的钉子?还有谁曾与汴梁眉来眼去!”
“末将遵命!”
李存璋沉声应道,眼中寒光一闪。
“王爷……”
张承业忧心忡忡的声音,在耳边响起。
李存勖推开张承业的手,重新坐直身体,目光投向李存璋:“城中秩序如何,军心可稳?”
“回王爷,安民告示及王爷军令,已由快马晓谕全城及城外大营。四门依旧封锁戒严,巡城兵马增加三倍。城内百姓虽惊惧,但尚算安定,未见大规模骚乱。”
“至于军心…”
他略一沉吟,声音带着一丝凝重。
“昨夜雷霆手段,震慑宵小,忠于王爷的将士自然士气大振。”
“然,李克宁一党在军中盘踞多年,树大根深,其党羽虽除,但依附者、受其提拔者不在少数。”
“骤然清洗,难免人心浮动,暗藏怨怼者…恐亦有之。”
未尽之言,如芒在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