晋阳城头,残阳如血。
王府深处,李存勖端坐于议事厅主位,沉静得如同寒潭深渊。
“王爷。”
李存璋的声音,带着连日来奔波的沙哑与戾气。
“逆党首恶已诛,其家眷党羽尽数拘押。然,城中流言四起,人心惶动。有言王爷杀戮过重,有言…”
他顿了顿,看了一眼李存勖的脸色,继续低声道。
“有言王叔李克宁虽有异心,终是宗室血脉,王爷此举…恐伤及亲亲之谊,寒了将士之心。”
亲亲之谊?
寒了人心?
他知道,李存璋的担忧,并非空穴来风。李克宁毕竟姓李,是父亲的血亲兄弟。
这场雷霆清洗,铲除了最大的内患,却也在晋阳军民心头,撕开了一道血淋淋的口子。
若不能将这口子迅速缝合,凝聚人心,莫说南下解潞州之围,便是这晋阳城,恐怕也将暗流汹涌,危机四伏。
他缓缓抬起眼,目光扫过厅内众人忧虑的面容,最终落在张承业身上。
“张监军,父王在世时,可曾…可曾留下过关于朱温,关于汴梁的东西?”
“书信?遗物?或是…某些人的往来凭证?”
张承业浑浊的眼珠,猛地一缩,枯瘦的身躯微微一震,随即躬身,语速极快:
“回王爷,有!先王,先王弥留之际,曾将一黑漆铁匣,交予老奴秘密保管。”
“先王曾言…若有不测,可启之,以警后人。”
“老奴这就去取来!”
厅内众人面面相觑,不明所以,唯有李存璋眼中,闪过一丝了然的光芒。
片刻之后,张承业双手捧着一个尺许见方的黑漆铁匣,步履沉重地回到议事厅。
所有人的目光,都聚焦在这不起眼的铁匣之上。
铁匣沉重,边缘的漆皮已经剥落,露出暗沉的底色,散发着一股陈旧的铁锈与尘土混合的气息。
李存勖道:“既然拿来了,就当着大家的面,展示给大家看看吧。”
李存璋闻言,伸手接过铁匣,伸出手指,拂去匣盖上的薄尘,指尖触碰到一个微小的机括。
他用力一按。
“咔哒。”
一声轻响,在寂静的厅堂内格外清晰。
匣盖弹开。
没有珠光宝气,没有神兵利器。
里面只有几卷泛黄发脆的帛书,几块沾染着深褐色污迹的残破布片,还有一枚造型古朴却断成两截的玉佩。
张承业深吸一口气,拿起最上面那卷帛书,缓缓展开。
泛黄的帛布上,字迹刚劲虬结,力透纸背,带着一种刻骨的悲愤与绝望。
众人凑上前来一瞧,确认是先王李克用的亲笔。
“朱三!狼子野心,猪狗不如。假意设宴,暗伏甲兵。吾儿敬思,年方弱冠,亲卫三百,勇烈无双,竟被此獠乱箭射杀!”
“吾儿落落,为护吾脱身,力战而亡,尸骨无存。此仇此恨,倾黄河之水难洗。不报此仇,某李克用,誓不为人!”
字字泣血,句句含泪!
众人的脑海中,又浮现出当年的影像。
仿佛看到了汴州那场惊心动魄的鸿门宴,看到了小王爷李落落身中数箭,怒目圆睁倒下的身影,看到了十一太保史敬思浴血奋战,最终被乱刃分尸的惨烈!
“汴州夜宴…长兄落落…”
李存璋双目赤红。
当年他虽未亲历,但先王每每提及,无不捶胸顿足,恨意滔天。
这是沙陀李氏心中永难愈合的伤疤,是刻入骨髓的血仇。
张承业放下血书,又拿起一块染着大片深褐色污迹的残破布片。
布片边缘焦黑,依稀可见是半截军旗的一角,上面用丝线绣着一个残缺的“昭”字。
这是李克用当年由义子组建的,最精锐的“昭义军”旗帜。
旁边,是几块同样染血的、写着潞州军将士姓名和籍贯的木牌——那是阵亡将士的身份铭牌。
“上源驿……”张承业苍老的声音带着无尽的沉痛响起,如同揭开尘封的地狱画卷。
“朱温背信弃义,趁先王酒醉,火烧驿馆。若非先王命大,得亲卫拼死相护,泅水而逃,早已葬身火海。
”随行三百昭义亲兵,尽数罹难,尸骨皆焚为焦炭。这些,便是那场大火后,仅存的遗物。”
老宦官的声音,哽咽了。
厅内一片死寂,只有沉重的呼吸声和压抑的抽气声。
那半截残旗,那染血的铭牌,无声地控诉着朱温的狠毒,记录着沙陀李氏承受的惨痛牺牲。
李存勖的目光,最后落在那枚断成两截的玉佩上。玉佩温润,雕工古朴,断裂处参差不齐。
他认得,这是沙陀王族代代相传的信物,是父亲与兄长李落落一人一半,父子情深的见证。
“这玉佩…”张承业的声音带着冰冷的恨意,“是当年落落将军,战死魏博时,紧握在手中的。朱三贼子,连全尸都不肯留,只送回这…断玉。”
血仇,滔天的血仇!
每一次背叛,每一次杀戮,都是朱温亲手刻在沙陀李氏血脉上的耻辱与仇恨。
每一件遗物,都在无声地嘶吼着一个名字——朱温。
压抑的怒火,在厅内每一个人的胸中燃烧。李存璋双目赤红,拳头捏得咯咯作响。几位重臣的脸上,也充满了悲愤与杀意。
就在这时,李存勖从铁匣最底层,抽出了最后一份东西——并非遗物,而是一份帛书。
帛书很新,墨迹未干透,显然是近期之物。上面的字迹,是一种难掩仓促潦草的笔迹。
“大梁皇帝钧鉴:克宁顿首!河东基业,本当归于强者。吾兄克用,刚愎昏聩,宠信伶人,疏远骨肉,已失人望!”
“其子存勖,黄口孺子,怯懦多病,不堪大任。今其病重,命悬一线,此乃天赐良机!”
“克宁愿效犬马之劳,献晋阳城、并昭义潞州之地,率河东之众,归顺大梁。只求殿下践祚之后,赐克宁河东节度,世镇太原。”
“克宁已在城中联络忠义之士,只待殿下王师一至,里应外合,大事可成。密信为凭,万望勿疑,克宁再拜!”
落款赫然是——“李克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