陆晚柠那句“走”像块冰冷的石头砸进死水里,没激起半点水花。急救室里只有周小满压抑的抽气声、施缪情指甲刮过翻卷皮肉的“沙沙”声,还有门外那层叠不断、闷雷似的欢呼鼓点。
陈默是第一个动的。他没什么表情,只是把按在周小满手腕上的冰袋拿开,冰袋接触皮肤的地方留下一个湿冷的印子。他弯腰,没去看周小满瞬间煞白、嘴唇咬出血丝的脸,一手抄到她膝弯下,一手绕过她后背,手臂肌肉绷紧,稳稳地把人从那张蓝色无纺布小床上抱了起来。周小满的身体猛地僵住,喉咙里溢出半声破碎的呜咽,左手死死揪住陈默胸口的衣服布料,指关节捏得发青。那只肿胀发紫的右手腕无力地垂着,随着陈默的动作小幅度晃动,绷带上暗红的血痕又洇开一点。
吴晓烨立刻起身,动作麻利地收拾起散落在床边沾了碘伏的棉签和没用完的绷带卷,塞进自己随身的挎包里。她没看墙角蹲着的施缪情,也没看抱着周小满的陈默,只是快步走到门边,手搭在冰冷的门把手上,侧身让开位置,目光投向陆晚柠,等她下一步。
寥乐安看着陈默抱起周小满,又看看地上那杯彻底凉透、杯壁凝满水珠的姜茶,嘴唇动了动,最终还是没发出声音。她伸手想去拿那杯茶,指尖碰到冰冷的杯壁又缩了回来,转而弯腰捡起自己掉在地上的背包,拍了拍灰。
林夏还蜷在椅子上,后背的汗把T恤黏得更紧。她像是被那声“走”惊了一下,又像是根本没听见。眼皮费力地掀开一条缝,涣散的目光扫过被陈默抱着的周小满,扫过门边的吴晓烨和寥乐安,最后落到墙角那团散发着血腥和毁灭气息的影子上。喉咙深处又是一阵灼痛,带起一阵剧烈的咳嗽,她猛地弓起背,用手死死捂住嘴,指缝里渗出暗红的血丝,身体控制不住地痉挛。
沈知意走到林夏面前,挡住了她看向施缪情的视线。沈知意没说话,只是伸出手,不是扶,是直接抓住了林夏冰凉、汗湿的手腕,力道不小,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拉扯。林夏被拽得身体一歪,差点从椅子上滑下来。她茫然地抬头,对上沈知意那双清冷、此刻却带着不容抗拒焦灼的眼睛。
“起来。”沈知意的声音压得很低,像冰棱刮过。
林夏像是被这声音冻了一下,涣散的瞳孔勉强聚焦。她没看沈知意,目光越过沈知意的肩膀,又固执地投向墙角。施缪情还蹲在那里,像焊死在地面上。脚边那堆扭曲的贝斯残骸和她自己手上不断滴落的血,在地面汇成一小片暗红的、黏腻的沼泽。
陆晚柠抱着胳膊,背抵着冰冷的门板,脸上那团糊掉的油彩面具下,眼神像淬了毒的冰针,冷冷地钉在施缪情身上。她没再开口催促,但那无声的压迫感比任何嘶吼都更沉重。
时间像是凝固了几秒,只有施缪情指甲刮擦皮肉的“沙沙”声还在持续,单调得令人心头发毛。
终于,那“沙沙”声停了。
施缪情低着头,沾着血污和木屑的右手大拇指,最后在那片被她自己抠得血肉模糊、边缘翻卷的伤口边缘,狠狠碾了一下。鲜红的血猛地涌出更多,顺着她苍白的手腕蜿蜒而下,滴落在那片暗红的地面上,发出轻微的“嗒”声。
然后,她撑着膝盖,摇摇晃晃地站了起来。动作很慢,像生锈的机器。她没看任何人,也没看脚边那堆彻底报废的琴。空洞的眼神越过急救室里惨白的灯光,越过抱着周小满的陈默,越过门边的吴晓烨和寥乐安,甚至越过了陆晚柠,直直地盯着那扇薄薄的、隔绝了内外两个世界的门板。仿佛那扇门后面,才是她此刻唯一能看到的东西。
她抬起那只滴着血的左手,胡乱地在同样沾着污迹的裤子上蹭了蹭。血污在粗糙的布料上留下几道黏糊糊的深色印子。接着,她迈开步子,一步,一步,朝着门口走去。脚步有些虚浮,却带着一种被抽干了灵魂后的机械般的决绝。血珠随着她的步伐,断断续续地滴落在灰白的水泥地上,留下一条歪歪扭扭、触目惊心的暗红轨迹。
经过陆晚柠身边时,她甚至没有侧一下头。浓重的血腥味和一种近乎实质的毁灭气息,随着她的靠近扑面而来。
陆晚柠在她擦身而过的瞬间,抱着胳膊的手臂肌肉似乎绷紧了一瞬,但脸上没有任何表情。她只是看着施缪情滴着血的背影,拉开了那扇隔绝了喧嚣与死寂的门。
门外震耳欲聋的声浪和刺眼的走廊灯光猛地涌了进来,像决堤的洪水,瞬间冲垮了急救室里压抑的堡垒。欢呼声、鼓点、主持人亢奋的报幕词、其他乐队成员兴奋的谈笑……所有属于胜利者的声音混杂在一起,形成一股巨大的、令人眩晕的洪流。
施缪情的身影,就在这片喧嚣的金色洪流中,拖着那条滴血的暗红轨迹,头也不回地融了进去,像一个投入熔炉的残影,转瞬消失在走廊拐角刺目的光晕里。
陆晚柠收回目光,冰冷的视线扫过还站在原地的沈知意和被她拽着手腕、捂着嘴咳嗽的林夏,扫过抱着周小满、脸色沉凝的陈默,最后落在吴晓烨和寥乐安身上。
“走。”她又吐出一个字,比刚才更冷,更硬。说完,她不再看任何人,抱着胳膊,转身也走进了那片喧嚣刺目的光里,背影挺直,却透着一股被彻底榨干后的僵硬。
吴晓烨立刻跟了出去。
寥乐安最后看了一眼地上那杯孤零零、冷透的姜茶,又看了一眼散落着带血纱布和碘伏痕迹的蓝色小床,深吸了一口混杂着消毒水和血腥味的空气,也快步走了出去。
沈知意抓着林夏手腕的力道没有丝毫放松,几乎是半拖半拽地把人从椅子上拉了起来。林夏踉跄了一下,捂着嘴的手松开,掌心里一片刺目的暗红。她喉咙里发出嗬嗬的、破风箱般的声音,身体大半重量都压在沈知意拽着她的手臂上,被强硬地拖着,走向那扇敞开的、充斥着胜利者喧嚣的门。
陈默抱着周小满,跟在最后。周小满的脸埋在他胸口,身体因为疼痛和移动不停地细微颤抖,那只肿胀的手腕无力地垂着,绷带上的暗红在走廊明亮的灯光下,显得更加刺眼。
急救室的门在陈默身后轻轻合上,隔绝了里面一地狼藉和浓重的血腥气,也隔绝了那短暂的、属于失败者的死寂。
东京塔巨大的橙色光点,像一颗冰冷的、永不疲倦的独眼,穿透厚重的窗帘缝隙,在公寓绝对的黑暗中,切割出唯一的光源。那束光,冰冷地打在碎裂的手机屏幕上,蛛网般的裂痕将屏幕上最后残留的影像——那份冰冷的报告附件备注栏里的几行小字——切割得支离破碎。
苏棠站在黑暗与光斑的交界处。身体不再剧烈颤抖,只剩下一种细微的、持续的、无法控制的痉挛,像通了微弱的电流。喉咙里那野兽般的呜咽和低吼已经平息,取而代之的是一种死寂的沉默,沉重得仿佛能压垮空气。
她脸上的泪痕在东京塔冰冷的光线下闪着湿痕,混杂着凝固的血污,像干涸的河床。眼底深处那片布满血丝的混沌风暴,在极致的痛苦和愤怒炸开后,并没有平息,反而在死寂中沉淀、压缩,凝成一种近乎实质的、冰冷的、燃烧的恨意。
目光死死钉在地板上那个碎裂的手机。屏幕的裂痕在东京塔橙光下,像一张扭曲的蛛网。那份报告,那些名字——井菜绘绮、梅川梨衣、迷迭香(方优灵)、余临秋——被裂痕分割,却像烧红的烙铁,在她视网膜上留下清晰的印记。
联络方式受限:仅限校内通讯……机构内线……课程专用终端……工坊内线……
每一个词,都是一把无形的锁。锁住了她的伙伴,锁在东京这座巨大冰冷的钢铁森林里,锁在她触手可及却又遥不可及的角落。像她一样。
不是撤回申请。不是安全地留在(或者说送回)沪指市。是被骗来的。是被囚禁的。而她,像个彻头彻尾的蠢货,亲手签下了那份所谓的“保护”协议,把她们推进了这个更精致的牢笼。
星尘台上林夏咳出的血,周小满肿胀渗血的手腕,施缪情脚边扭曲的贝斯残骸和她手上滴落的血……那些画面在她被碾碎又强行粘合的神经上疯狂闪现。源头。是她。是她自以为是的抉择。是她愚蠢的“保护”。
一股冰冷的、带着腥甜的铁锈味再次涌上喉咙。她用力咽了下去,喉结滚动,动作僵硬。
目光从碎裂的手机上移开,缓慢地,像生锈的齿轮转动,投向书桌上那几张被她捏得几乎变形的打印纸。鲜红的“已撤回”印章在昏暗中依旧刺眼。她伸出手,指尖还沾着未干的血污和泪水,带着一种被掏空后的麻木,碰了碰那冰冷的纸面。纸张边缘卷曲,被她捏过的地方留下清晰的指痕和一点点洇开的暗红。
她猛地收回了手,像是被那纸张的冰冷和印章的刺目烫到。
公寓里死寂得能听到自己血液奔流的声音,在耳膜里嗡嗡作响。窗外东京塔那规律闪烁的橙色光点,像宫长志雄那只冰冷的眼睛,无声地嘲笑着她的崩溃和绝望。
恨意。冰冷的、燃烧的恨意,如同黑色的原油,在她死寂的心湖下疯狂翻涌,寻找着任何一个可以喷发的出口。
她的目光,再次落回那个碎裂的手机。屏幕蛛网的裂痕深处,似乎还残留着那个文件夹的图标——【宫长事务所 - 月度联络简报】。冰冷的日文印刷体。
报告来自宫长事务所。来自宫长志雄的助理。
一个名字,一个冰冷的号码,瞬间刺破了她被恨意充斥的脑海——宫长志雄的首席助理,小野寺律。那个永远西装革履、表情刻板、负责向她传达宫长一切“旨意”并定期发送“监视报告”的男人。那个号码,就躺在她的通讯录里,像一个潜伏的毒蛇。
去找他?去质问?去哀求?去像条丧家之犬一样摇尾乞怜,求他放她的伙伴一条生路?
这个念头刚冒出来,就被她自己狠狠碾碎!去他妈的哀求!去他妈的摇尾乞怜!宫长志雄要的就是这个!要她屈服!要她认命!要她像条狗一样被锁在早稻田这个镀金的笼子里,看着他如何把她在乎的一切,星尘也好,星海也好,一点点碾碎、撕烂!
喉咙深处发出一声模糊的、压抑的咕噜声,像是困兽的低咆。她布满血丝的眼睛死死盯着地上碎裂手机屏幕里倒映出的、自己扭曲的脸。那张脸上,泪痕和血污交织,狼狈不堪,但眼底深处,那团冰冷的、燃烧的恨意,却在死寂中越烧越旺,几乎要冲破瞳孔。
她不能坐在这里。不能像具尸体一样,被这黑暗和那只冰冷的“独眼”吞噬。
她要出去。立刻。
不是去摇尾乞怜。是要撕开这层虚伪的平静!哪怕只是撕开一条缝!
苏棠猛地转身,动作因为僵硬而显得有些踉跄。她不再看那碎裂的手机,不再看桌面的血污和泪痕,不再看地上摔碎的台灯残骸。她像一阵裹挟着毁灭气息的风,冲向公寓大门。
“哐当!”一声巨响!
沉重的实木公寓门被她用尽全身力气拉开,又狠狠撞在后面的墙壁上,发出巨大的回响,在寂静的楼道里格外刺耳。
门外楼道里明亮的感应灯瞬间亮起,刺眼的白光猛地涌进公寓的黑暗,将站在门口、脸上布满泪痕血污、眼底燃烧着冰冷恨意的苏棠,照得无所遁形。
她甚至没换鞋,光着脚,踩在冰冷光滑的楼道地板上。脚底的寒意顺着脊椎一路窜上头顶,让她混乱灼热的脑子瞬间被激得一清。
去哪里?
她不知道。
但她必须离开这个囚笼。立刻。马上。
她迈开脚步,光着的脚掌踩在冰冷坚硬的地砖上,发出轻微却清晰的“啪嗒”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