电梯冰冷的金属门映出苏棠此刻的影子:光脚,睡衣裤上蹭着暗红的血污,脸上泪痕和凝固的血迹交错,头发凌乱地黏在汗湿的鬓角。
电梯下行时轻微的失重感让她死死盯着跳动的楼层数字,指甲深深掐进掌心,用那点尖锐的疼痛强迫自己站直,不让身体因为愤怒和虚脱而摇晃。
“叮。” 一声轻响,电梯门在一楼滑开。
深夜公寓大堂空旷得像个巨大的冰窖,只有值班台后面一个穿着制服的年轻管理员。他正百无聊赖地划着手机,听到电梯声下意识抬头。当看清从电梯里走出来的苏棠时,他脸上的无聊瞬间冻结,变成了毫不掩饰的惊愕和一丝不易察觉的恐惧。他张了张嘴,似乎想问什么。
苏棠根本没看他。她的目光像两把冰冷的探针,穿透大堂巨大的落地玻璃门,投向外面被路灯切割的、湿漉漉的东京街道。冰冷的空气带着雨后的潮湿和城市特有的尾气味道,从门缝里丝丝缕缕地钻进来。
她光着脚,一步踏出电梯轿厢。冰冷的、光滑的大理石地面瞬间将寒意从脚底直刺头顶,激得她浑身一颤。那寒意像一盆冰水,短暂地浇熄了一点脑子里疯狂燃烧的火焰,让她混乱的神经有了一瞬间的清明。
去哪里?
这个念头短暂地滑过,但立刻被更汹涌的恨意和一种近乎本能的冲动淹没——离开这里!离开这个镀金的囚笼!离开宫长志雄那只无处不在的“眼睛”!哪怕只是站在外面冰冷潮湿的空气里!
她不再犹豫,迈开脚步,朝着那两扇沉重的玻璃大门走去。光脚踩在冰凉的大理石上,发出轻微却清晰的“啪嗒”声,在死寂空旷的大堂里显得格外突兀。每一下都像踩在冰锥上,刺骨的寒意顺着脚底神经直冲大脑,却奇异地让她混乱灼热的脑子更加清醒,只剩下一个念头:出去!
值班的管理员终于反应过来,猛地站起身,椅子腿在大理石地面上划出刺耳的声响。“苏棠?苏棠!您这是……” 他的声音带着明显的惊慌和不知所措。
苏棠置若罔闻。她已经走到了玻璃门前,冰冷的门把手触碰到她同样冰冷的指尖。她用力一推!
“呼——”
带着湿冷水汽和城市喧嚣的风猛地灌了进来,吹得她单薄的睡衣紧贴在身上,瞬间带走了皮肤上最后一点暖意。她打了个寒颤,却毫不犹豫地一步踏了出去!
坚硬、冰冷、粗糙的柏油路面瞬间取代了光滑的大理石,硌得她光裸的脚底生疼。更浓重的湿冷空气包裹了她,混杂着轮胎摩擦路面的焦糊味、远处居酒屋飘来的食物气味和雨后的泥土腥气。一辆出租车亮着“空车”的红灯,慢悠悠地从她面前滑过,司机隔着车窗投来诧异的一瞥。
苏棠站在公寓楼门廊的台阶下,身体因为骤然接触的冰冷空气和坚硬地面而微微佝偻着,双手下意识地抱住了胳膊。但这姿态只持续了不到一秒。她猛地吸了一口冰冷潮湿的空气,那气息带着一种被囚禁太久后终于获得的、令人眩晕的自由感,也带着深入骨髓的寒意和城市夜晚的危险气息。
她抬起头。公寓楼巨大的阴影投下来,将她笼罩其中。但她的目光,却穿透这片阴影,死死钉在马路对面。那里,隔着川流不息的车灯划过的光带,是早稻田大学一片寂静的、被高大树木掩映着的校区轮廓。更远处,是东京塔那巨大而冷漠的橙色光点,依旧规律地闪烁着,像一只永恒俯视的独眼。
一股电流般的冲动瞬间攫住了她!去找她!现在!立刻!去撕开那层无形的墙!哪怕只是站在那所学校的门外!哪怕只是远远地看一眼!
这个念头像野火一样在她冰冷僵硬的四肢百骸里点燃,驱散了刺骨的寒意,也压下了脚底硌在粗糙路面上的尖锐疼痛。她不再犹豫,甚至没去想自己此刻的狼狈——光脚,睡衣,满脸血污泪痕。
她迈开脚步,目标明确地朝着马路对面那片寂静的校区轮廓冲去!光脚踩在冰冷湿滑的柏油路上,每一步都带来刺骨的痛感和一种近乎自虐的快意。湿冷的空气灌进她的喉咙,带着铁锈味,让她忍不住发出一阵剧烈的咳嗽,身体剧烈地颤抖起来。但她没有停下,反而加快了脚步,像一头被逼入绝境后、不顾一切扑向目标的受伤野兽,拖着沉重的躯壳,冲向马路对面那片被巨大树木阴影笼罩的、沉默的校区。
值班的管理员追到门口,看着苏棠光着脚、穿着带血的睡衣,像个疯子一样不管不顾地冲下台阶,冲向车流不息的马路,惊得差点喊出声!他手忙脚乱地想拿起对讲机,又不知该报告什么。
苏棠的身影,就在公寓楼惨白的门廊灯光和对面校区浓重阴影的交界处,被一辆疾驰而过的卡车刺眼的大灯瞬间照亮,又迅速没入更深的黑暗之中,只剩下光脚踩在湿冷路面上的急促“啪嗒”声,在深夜的街道上渐行渐远。
急救室的门在身后合拢,像关上了一个装满污秽和痛苦的盒子。但门外的世界,并没有变得更好。
震耳欲聋的欢呼、亢奋的鼓点、主持人煽动性的报幕词、其他乐队成员兴奋的谈笑和脚步声……所有属于胜利者的声音混杂在一起,形成一股巨大的、几乎令人窒息的声浪,像粘稠滚烫的沥青,劈头盖脸地浇在刚刚从死寂里走出来的星尘众人身上。
走廊的灯光亮得刺眼,白晃晃地照着墙壁上张贴的、色彩鲜艳的演出海报,也照在她们每一个人狼狈不堪的脸上身上——花掉的油彩、汗湿黏腻的头发、脏污的演出服、还有周小满手腕上那刺眼的、洇着新血的绷带。
施缪情走在最前面。她的脚步依旧有些虚浮,像踩在棉花上。滴着血的左手无力地垂在身侧,血珠断断续续地滴落在光亮洁净的走廊地砖上,留下一个个暗红色的小圆点,在刺目的灯光下异常醒目。她空洞的眼神直直地望着前方,对周围投来的惊诧、好奇、甚至带着幸灾乐祸的目光视若无睹,仿佛行走在一片真空里,只有浓重的血腥味和她身上那股毁灭的气息,如同无形的屏障,将喧嚣隔开。
陆晚柠抱着胳膊,紧跟在施缪情身后半步的距离。她脸上那团糊掉的油彩面具下,表情冰冷得像冻住的湖面。背脊挺得笔直,步伐稳定,但每一步都带着一种被彻底抽干后的僵硬感。她的目光锐利如刀,毫不避讳地迎上那些投射过来的、带着各种意味的视线,眼神里的冰冷和漠然,像一盆冷水,浇熄了靠近者任何想要搭话或嘲弄的念头。
吴晓烨紧跟在陆晚柠身侧,像一道紧绷的防线。她警惕地扫视着周围,身体微微前倾,保持着一种随时可以应对突发状况的姿态。目光扫过那些举着手机、似乎想拍照的人时,带着毫不掩饰的警告。
寥乐安走在吴晓烨另一边,脸色苍白疲惫。她下意识地想去扶一下脚步虚浮的施缪情,但手伸到一半,看着施缪情滴血的左手和那拒人千里的空洞眼神,又默默地缩了回来,只是更紧地抱住了自己的背包。
沈知意几乎是半拖半拽着林夏。林夏的身体大半重量都压在沈知意的手臂上,脚步踉跄,脸色惨白得像纸。身体因为剧烈的咳嗽和虚脱而不停地颤抖。沈知意紧抿着唇,清冷的侧脸线条绷得死紧,额角渗出细密的汗珠,拽着林夏的手没有丝毫放松,几乎是强硬地支撑着她往前挪动。
陈默抱着周小满走在最后。周小满的脸深深埋在陈默的胸口,身体因为移动带来的剧痛而无法控制地细微抽搐。那只裹着厚厚绷带、肿胀发紫的手腕无力地垂在陈默臂弯外,绷带上的暗红在走廊惨白的灯光下,像一块丑陋的、无法忽视的伤疤。陈默抱着她的手臂很稳,步伐也稳,脸上没什么表情,只是下颌线咬得异常紧。他宽阔的背脊挡住了后方大部分窥探的视线。
她们这一行人,像一支刚刚从惨烈战场上撤下来的、丢盔弃甲的残兵,沉默地、缓慢地在充斥着胜利喧嚣和刺眼灯光的走廊里移动。施缪情滴落的血迹,林夏压抑的咳喘,周小满细微的抽搐呻吟,以及她们每个人身上散发出的浓重的血腥味、汗味和毁灭气息,与周围金碧辉煌的庆祝氛围格格不入,形成一种诡异而令人窒息的割裂感。
有人远远地指指点点,窃窃私语。有人举着手机,镜头毫不掩饰地对准她们狼狈的身影,尤其是施缪情滴血的手和周小满肿胀的手腕。一个穿着亮片演出服、画着浓妆的女乐手正兴奋地和同伴说笑着迎面走来,看到她们时,脸上的笑容瞬间僵住,随即毫不掩饰地露出嫌恶的表情,拉着同伴夸张地往旁边躲开几步,仿佛她们身上带着致命的瘟疫。
陆晚柠冰冷的目光像淬毒的针,精准地钉在那个女乐手身上。那女乐手被她看得浑身一僵,脸上的嫌恶瞬间变成了尴尬和一丝畏惧,赶紧扭过头去。
沈知意感觉到林夏的身体猛地一沉,几乎要瘫软下去。她手上立刻加了把力气,几乎是半提半抱地稳住她。“撑住。”沈知意压得极低的声音在林夏耳边响起,带着不容置疑的命令。
林夏喉咙里发出一声模糊的咕噜,像是回应,又像是痛苦的呻吟。她费力地抬起头,涣散的目光越过沈知意的肩膀,投向最前方施缪情那滴着血的、决绝的背影,又茫然地扫过走廊两侧一张张带着各种表情的、陌生的脸。
就在这时,一个熟悉又无比刺耳的声音,像一把淬了毒的匕首,猛地从侧前方的喧嚣中刺了出来:
“哟!这不是我们‘燃爆全场’的星尘乐队吗?怎么,后台‘庆功宴’这么快就结束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