冰冷的雨丝混着尘土,黏在苏棠光裸的脚底,每一次踩在湿滑粗糙的柏油路上,都像踩在烧红的铁蒺藜上。湿透的睡衣紧贴着皮肤,像一层冰冷的裹尸布,贪婪地抽走最后一点体温。她佝偻着背,身体无法控制地剧烈颤抖,每一次吸气都像吞下冰刀,喉咙深处那道撕裂的伤口火烧火燎,浓重的铁锈味在口腔里弥漫。身后C区教学楼那灯火通明的冰冷牢笼,像一块烧红的烙铁,烫在她被绝望冻僵的脊背上。
保安驱赶的声音和“警察”的威胁,像冰冷的锁链,死死勒住了她最后一点不顾一切的冲动。不能连累绘绮。不能。
她深一脚浅一脚地在冰冷的雨夜里跋涉。公寓楼巨大的阴影轮廓在湿漉漉的夜色中逐渐清晰,楼顶上方,东京塔那巨大而冷漠的橙色光点,依旧规律地闪烁着,像一只永不疲倦的、嘲弄的独眼。
公寓楼门廊惨白的灯光刺得她眯起眼。那个年轻的管理员还站在门口,脸上惊魂未定,看到她像个水鬼一样光着脚、浑身湿透、沾着泥泞和暗红污迹、摇摇晃晃地走回来,更是吓得往后缩了一步,嘴唇哆嗦着:“苏…苏棠?您…您没事吧?需要…需要叫医生吗?” 他不敢靠近,眼神里全是恐惧和不知所措。
苏棠根本没听见。她的目光越过管理员惊恐的脸,空洞地投向电梯口。身体的本能驱使着她走向那个将她囚禁的金属盒子。光脚踩在门廊干燥光滑的大理石地面上,留下一个个湿漉漉、带着泥污和可疑暗红的脚印。
“叮。” 电梯门滑开,里面空无一人,冰冷的金属壁映出她此刻的鬼影。她走进去,背靠着冰冷的轿厢壁,才感觉到浑身骨头缝里透出的寒意和虚脱像潮水般袭来,让她几乎站立不住。电梯上行时轻微的失重感让她胃里一阵翻搅,喉咙里那股铁锈味猛地涌上来,她死死捂住嘴,压抑着剧烈的咳嗽,身体蜷缩着,像一片在寒风中打旋的枯叶。
电梯停在她住的楼层。门滑开,外面感应灯应声亮起,惨白的光线照亮了走廊尽头她那扇敞开的公寓门——那是她冲出来时狠狠撞开的。门内一片漆黑,如同张开的巨口。
她拖着沉重的脚步,走向那片黑暗。光脚踩在走廊冰冷的地砖上,发出轻微的回响。每一步都耗尽力气。走到门口,她扶着冰冷的门框,喘息着,目光投向门内那片浓得化不开的黑暗。摔碎的台灯残骸、桌面上凝固的血污泪痕、地上碎裂的手机屏幕……所有她逃离时留下的狼藉,此刻都在黑暗中沉默着,散发着失败和绝望的气息。
东京塔那点巨大的橙色光斑,依旧穿透窗帘缝隙,冰冷地打在客厅地板上碎裂的手机屏幕上。蛛网般的裂痕里,那份被切割的报告碎片,像无声的嘲讽。
苏棠扶着门框的手无力地滑落。她没有开灯,像一具被抽空了所有力气的躯壳,踉跄着走进这片属于她的、冰冷的黑暗囚笼。光脚踩过冰冷的地面,脚底传来一阵尖锐的刺痛——是踩到了台灯碎裂的玻璃渣。她闷哼一声,身体晃了晃,却连弯腰查看的力气都没有。
她径直走向卧室的方向,只想把自己埋进更深的黑暗里。经过客厅中央时,她的脚踝猛地撞上了一个坚硬冰冷的东西——是那把被她带倒的沉重实木椅子。
“咚!”
一声闷响。椅子腿在地板上摩擦出刺耳的声音。巨大的撞击力让她本就虚脱的身体彻底失去平衡!
“啊!”
一声短促的惊呼被剧烈的咳嗽淹没!苏棠整个人重重地向前扑倒!膝盖和手肘狠狠砸在冰冷坚硬的地板上,发出令人牙酸的撞击声!
剧痛瞬间从膝盖和手肘炸开!尤其是膝盖,仿佛骨头都撞碎了!眼前金星乱冒,耳朵里嗡嗡作响!喉咙里压抑的咳嗽再也控制不住,像决堤的洪水般爆发出来!她蜷缩在地板上,身体因为剧痛和剧烈的呛咳而痛苦地痉挛、翻滚!每一次咳嗽都撕扯着喉咙的伤口,暗红的血沫从指缝里不断涌出,滴落在冰冷的地板上,混着泥水,洇开一片片污浊的暗色。破碎的呜咽和痛苦的咳喘在死寂黑暗的公寓里回荡,像垂死野兽最后的哀鸣。
冰冷的绝望,混合着身体各处传来的尖锐疼痛,如同无数只冰冷的毒虫,啃噬着她最后一点残存的意识。她蜷缩在冰冷的地板上,在浓重的黑暗和血腥味中,像一滩被彻底碾碎的烂泥。东京塔那点冷漠的橙色光斑,无声地投在她抽搐的、沾满血污泥泞的背上。
“砰!”
出租车门被陆晚柠用力甩上,隔绝了外面湿冷的夜气和霓虹灯光。车厢里弥漫着一股廉价香薰和皮革混合的沉闷气味,还有……浓得化不开的血腥味。
司机是个中年男人,透过后视镜看了一眼挤进后座这一群狼狈不堪、浑身散发着低气压和血腥味的年轻女孩,眉头立刻皱成了疙瘩,尤其是看到施缪情那只还在不断往下滴血的左手时,脸色更难看了。他犹豫了一下,还是没忍住,用带着浓重口音的普通话问:“去哪?先说好,弄脏了车要加钱!还有,她…”他指了指施缪情,“…那手一直在流血,别搞得到处都是啊!”
陆晚柠抱着隐隐作痛的手臂,后背重重靠在冰凉的皮质座椅靠背上,闭上眼睛,眉宇间是浓得化不开的疲惫和戾气。她没搭理司机,只是从牙缝里挤出两个字,冰冷得像石头:“医院。”
“哪家医院?说清楚!”司机有些不耐烦,手指敲着方向盘。
“最近的!”吴晓烨抢在陆晚柠前面开口,声音带着压抑的火气。她紧挨着施缪情坐着,身体绷着,警惕地盯着施缪情那只血肉模糊的手,手里还紧紧攥着那块从会场捡回来的、边缘锋利的亚克力碎片,碎片边缘已经把她自己的掌心也割破了,渗出血迹,但她浑然不觉。
寥乐安坐在副驾驶,脸色苍白,赶紧报了个附近三甲医院的名字。司机这才不情不愿地发动了车子。
车子汇入夜晚依旧繁忙的车流。窗外流光溢彩的城市夜景飞速倒退,斑斓的光影在每个人疲惫而紧绷的脸上掠过。车厢里一片死寂,只有引擎的嗡鸣和施缪情左手血珠滴落在车内地毯上的轻微“嗒…嗒…”声,像某种不祥的倒计时。
施缪情像个断了线的木偶,歪靠在冰冷的车窗玻璃上。脸上没有任何表情,眼神空洞地望着窗外飞逝的、扭曲的光影。那只滴着血的左手无力地垂在身侧,血珠沿着她苍白的手指滑落,在深色的车内地毯上迅速洇开一小片深色。她像是完全感觉不到疼,也感觉不到周围的一切。
林夏蜷缩在陆晚柠另一边的角落,身体还在无法控制地细微颤抖。她捂着嘴的手放下了,掌心和嘴角还残留着暗红的血渍。每一次呼吸都带着浓重的铁锈味和破风箱般的嗬嗬声,脸色惨白得像纸。沈知意紧挨着她坐着,一只手还紧紧抓着林夏冰凉的手腕,防止她滑倒,另一只手拿着手机,屏幕的光映着她同样疲惫却异常冷肃的侧脸,她正在快速搜索附近医院急诊的信息。
陈默抱着周小满坐在中间那排。周小满的脸依旧埋在陈默怀里,身体因为疼痛而无法控制地细微抽搐,偶尔发出一两声压抑的、带着哭腔的呻吟。那只裹着厚厚绷带的手腕,肿胀发紫得像个畸形的茄子,绷带上的暗红色在窗外变幻的光线下显得更加刺目。陈默抱着她的手臂很稳,下颌线紧绷,目光沉凝地望着前方,像一尊沉默的石像。
吴晓烨看着施缪情滴血的手,眉头越皱越紧。那“嗒…嗒…”的声音像小锤子敲在神经上。她猛地从自己随身的挎包里翻找起来,动作有些粗暴,扯出一条备用的、干净的弹性绷带卷(大概是给周小满准备后剩下的)。
“手。”吴晓烨的声音不高,却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命令,是对着像个木偶一样的施缪情说的。
施缪情毫无反应,依旧空洞地望着窗外。
吴晓烨不再废话,直接伸手,一把抓住了施缪情那只滴着血的左手手腕!她的动作不算温柔,甚至有些强硬。
施缪情的身体猛地一颤!像是被电流击中!一直空洞的眼神瞬间聚焦,带着一种被侵犯的、野兽般的凶戾,猛地瞪向吴晓烨!喉咙里发出“嗬”的一声低吼!
吴晓烨毫不退缩地迎上她凶狠的目光,眼神锐利得像刀子,声音更冷更硬:“想废掉就继续流!” 她抓着施缪情手腕的力道没有丝毫放松,另一只手拿着绷带卷,动作麻利地开始缠绕施缪情手背上那片被她自己抠得血肉模糊、皮肉翻卷的伤口。绷带缠绕的力道不小,带着一种强制止血的压迫感。
施缪情被那力道刺激得身体又是一阵剧烈的颤抖,伤口被按压的剧痛让她喉咙里的低吼变成了痛苦的抽气,她下意识地想要挣脱,但吴晓烨的手像铁钳一样死死箍着她的手腕!她布满血丝的眼睛死死瞪着吴晓烨,眼神里的凶戾在剧痛和吴晓烨毫不退让的逼视下,一点点被更深的茫然和一种被强行压制的暴怒取代。她不再挣扎,只是死死咬住下唇,咬得渗出血丝,身体因为忍耐而绷得像一张拉到极限的弓,任由吴晓烨用绷带粗暴地裹紧她那只自毁的手。
新鲜的血液迅速渗透了绷带表层,染出新的、更深的暗红。吴晓烨面无表情,一圈又一圈,用力缠绕着,直到那触目惊心的伤口被厚厚的绷带完全覆盖、压迫住,血暂时没有再大量渗出。最后,她打了个利落的结,用力收紧。
施缪情疼得浑身一哆嗦,猛地闭上了眼,额头上瞬间渗出冷汗。
吴晓烨这才松开手,看都没看施缪情痛苦的表情,把剩下的绷带卷塞回包里,目光重新投向车窗外,仿佛刚才只是处理了一件令人厌烦的杂务。
车厢里再次陷入死寂。只有引擎声、雨刮器的声音,还有施缪情因为剧痛和压抑愤怒而变得粗重的喘息声,以及林夏那破风箱般艰难的呼吸声交织在一起。
陆晚柠依旧闭着眼靠在椅背上,抱着受伤手臂的手指因为用力而指节发白。她能感觉到施缪情那边传来的压抑的喘息和痛苦,也能感觉到林夏靠在她身侧细微的颤抖。但她没有动,也没有睁眼。浓重的疲惫和一种被彻底榨干后的麻木,像冰冷的潮水,一点点将她淹没。窗外的霓虹灯光在她紧闭的眼皮上投下变幻的光斑,冰冷而遥远。
出租车载着一车沉默的伤兵和浓得化不开的血腥味,在湿冷的雨夜里,朝着医院那片象征着未知和痛苦的惨白灯光,疾驰而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