急诊处置室的门“砰”一声被推开,带着一股消毒水和血腥混合的冰冷气流。吴晓烨几乎是半拖半架着施缪情出来。施缪情那只被重新包扎过的左手,裹着更厚、更严实的雪白绷带,像个僵硬的白色蚕茧,无力地垂着。她脸上依旧没什么表情,眼神空洞,只是脸色比进去前更白了几分,嘴唇抿成一条毫无血色的直线,额发被冷汗打湿,黏在额角。刚才清创缝合时强行压制的剧痛,显然耗尽了这具躯壳最后一点力气。
护士跟在后面,脸色很难看,带着职业性的疲惫和一丝不易察觉的不耐烦,语速飞快地交代:“伤口很深,肌腱差点断了!缝了七针!绝对不能再碰水,不能用力!三天后回来换药!消炎药和止痛药去药房拿!签字!” 她把几张单据塞到离得最近的寥乐安手里。
寥乐安手忙脚乱地接过,看着单据上触目惊心的“深度撕裂伤,清创缝合”字样,又看看施缪情那只被裹得严严实实的手,眼圈又红了。
吴晓烨没理会护士,架着施缪情径直走向那排蓝色塑料椅。陆晚柠依旧闭着眼靠在椅背上,像一尊冰冷的雕像,但抱着手臂的手指似乎松开了些。陈默沉默地坐在另一端。
“林夏呢?” 沈知意清冷的声音响起。她刚从周小满那边回来,眉头紧锁。
寥乐安赶紧指向旁边呼吸科急诊区的方向:“刚叫到号,护士带进去了……”
沈知意点点头,没再说话,目光扫过被吴晓烨按坐在椅子上的施缪情,看到她那只裹成粽子的手和更差的脸色,眉头锁得更紧,但最终什么也没问。她走到寥乐安身边,拿过那几张单据,快速浏览着上面的医嘱和药名。
吴晓烨把施缪情安置好,自己也一屁股坐在旁边空位上。她这才低头看向自己一直紧攥着的右手——掌心被那块锋利的亚克力碎片边缘割开了一道不算深但皮肉翻卷的口子,血迹已经半干,黏糊糊的。她面无表情地从挎包里翻出最后一点碘伏棉球,胡乱地擦了擦伤口周围,又从包里扯出一小截备用的纱布条,草草地缠了几圈,打了个死结。动作粗暴得像在包扎一块木头。
施缪情像个木偶一样被安置着,空洞的眼神茫然地落在急诊大厅光洁冰冷的地面上。左手伤口缝合后的钝痛和麻木感,混合着消毒水刺激性的气味,像隔着一层厚厚的棉花传来。脑子里依旧是空的。护士清创时镊子刮擦皮肉的触感,缝线拉扯的刺痛,吴晓烨按着她肩膀时那不容抗拒的力量……这些感觉都很遥远,像发生在别人身上。
她只是觉得很累。一种从骨髓深处渗出来的、无法抗拒的疲惫。身体沉重得像灌了铅,连细微的颤抖都停止了。眼皮也沉重得抬不起来。意识像沉入一片粘稠冰冷的泥沼,一点点往下坠。周围的声音——广播的叫号声、远处孩子的哭闹、寥乐安和沈知意低低的交谈、吴晓烨粗暴包扎自己手的悉索声——都变得模糊、遥远,像隔着一层厚厚的毛玻璃。
就在她的意识即将彻底滑入那片混沌的黑暗时,旁边呼吸科急诊区突然传来一阵骚动!
一个护士焦急的声音穿透模糊的屏障:“哎!你不能进去!里面在处置!家属外面等!”
紧接着,是林夏那标志性的、破风箱般的、带着浓重血腥味的剧烈呛咳!咳得撕心裂肺,仿佛下一秒就要把肺咳出来!中间还夹杂着几声模糊不清、像被砂纸打磨过的、极其嘶哑难辨的嗬嗬声,像是在急切地喊什么。
施缪情沉重的眼皮猛地掀开一条缝!空洞的眼神里闪过一丝极其微弱的波动,像死水潭投入了一颗极小的石子。
呼吸科急诊处置室的门被猛地从里面拉开一条缝!林夏的身影出现在门口!她脸色惨白如鬼,一只手死死捂着喉咙,身体因为剧烈的咳嗽而佝偻着,摇摇欲坠。她另一只手拼命地想推开拦着她的护士,布满血丝的眼睛死死瞪着施缪情她们这边,喉咙里发出更加急促、更加嘶哑破碎的嗬嗬声,嘴角不断有暗红的血沫溢出!
她在喊!拼尽全力地喊!尽管那声音破碎得不成调,像砂轮刮过生铁!
“嗬…嗬…情……不……别……” 几个模糊的音节,带着浓重的血腥味和一种濒死般的焦急,断断续续地从她撕裂的喉咙里挤出来!她的目光,像烧红的铁钩,死死钩在施缪情那只裹着厚厚绷带、无力垂着的手上!
护士死死拦着她:“回去!你需要吸氧!喉镜还没做完!你不能出来!”
施缪情茫然地望着林夏那边。林夏那双布满血丝、因为焦急和痛苦而瞪得滚圆的眼睛,里面映着自己此刻苍白麻木的脸,还有那只刺眼的、裹着厚厚绷带的手。林夏那嘶哑的、破碎的嗬嗬声,像生了锈的锯子,在她那片死寂的脑海里来回拉扯。
“嗬…情……别……别……” 林夏还在拼命地、徒劳地挣扎着想冲过来,每一次挣扎都引发更剧烈的呛咳,更多的血沫从指缝涌出,身体抖得像风中残烛。
别什么?别这样?别自残?别……死?
施缪情空洞的眼神里,那片死寂的灰白,似乎被林夏眼中那近乎绝望的焦急和痛苦,狠狠地搅动了一下。一丝极其微弱的、几乎无法捕捉的涟漪,极其缓慢地扩散开来。像是有什么东西,在冰冷的死水深处,极其艰难地……挣扎着想要浮上来。
她那只裹着厚厚绷带的左手,几不可查地……极其轻微地……蜷缩了一下指尖。被绷带压迫的伤口传来一阵尖锐的刺痛。
这细微的动作,像是耗尽了她最后一点力气。沉重的眼皮再也支撑不住,缓缓地、彻底地合拢。意识像断线的风筝,朝着那片冰冷的黑暗深渊,急速坠落。林夏那嘶哑破碎的嗬嗬声,护士焦急的阻拦声,都迅速远去、模糊,最终被一片死寂的黑暗彻底吞没。只有左手上那阵缝合后的钝痛,像黑暗里唯一活着的证明,微弱地、持续地跳动着。
寥乐安已经冲了过去,和护士一起,半拖半抱地把咳得快要窒息的林夏往处置室里送。沈知意快步跟了过去,清冷的脸上是前所未有的凝重。
吴晓烨看着施缪情彻底失去意识、歪倒在冰冷塑料椅上的身体,又看看被拖回处置室、门被关上的林夏的方向,眉头拧成了一个死结。她烦躁地抓了抓自己短硬的头发,低声骂了一句什么,声音含混不清。
陆晚柠依旧闭着眼靠在椅背上。但林夏那嘶哑绝望的嗬嗬声和施缪情倒下的动静,显然无法被忽视。她抱着手臂的手指,再次深深陷进了自己的皮肉里,指关节因为过度用力而发出轻微的“咔”声。浓重的阴影笼罩在她冰冷的眉宇间。急诊大厅惨白的灯光,在她紧闭的眼皮上投下冰冷的、绝望的光斑。
意识像沉在冰冷漆黑的海底,四周是绝对的静默和刺骨的寒意。唯一的感觉,是左手上一阵一阵、沉重而迟钝的搏动,像黑暗深处唯一活着的锚点。
不知过了多久,那绝对的黑暗和死寂,被一丝微弱的光线和嘈杂的声音撕开了一道缝隙。
施缪情费力地掀开沉重的眼皮。视线模糊,像隔着一层毛玻璃。最先清晰的是头顶惨白得刺眼的天花板和吸顶灯。然后是鼻端浓重得令人作呕的消毒水气味。
她转动了一下僵硬的脖子,颈骨发出轻微的“咔”声。视线缓慢聚焦。
她躺在一张狭窄的、铺着白色无纺布单子的移动病床上。头顶悬挂着半袋透明的液体,细长的输液管连接着她右手的手背,冰凉的药液正一滴滴输入血管。左手……那只裹着厚厚绷带的手,沉重而麻木地放在身侧。
病床被安置在急诊大厅一个相对安静的角落,靠近冰冷的墙壁。旁边是那排熟悉的蓝色塑料连排椅。椅子上,寥乐安歪着头,靠着冰冷的墙壁,似乎睡着了,眼下带着浓重的青黑。吴晓烨坐在寥乐安旁边,低着头,正用没受伤的左手笨拙地划拉着手机屏幕,屏幕的光映着她同样疲惫的脸。
陆晚柠没在椅子上。她抱着那只受伤的手臂,背对着病床,站在几步远的地方,面朝着急诊大厅巨大的玻璃门。门外是沉沉的夜色和偶尔划过的车灯。她站得像一尊冰冷的雕塑,背影挺直却透着一股被彻底抽干的僵硬,浓重的阴影笼罩着她。
沈知意和陈默也不在。可能还在周小满或者林夏那边。
施缪情茫然地望着陆晚柠冰冷的背影,望着寥乐安疲惫的睡颜,望着吴晓烨手机屏幕刺眼的光。急诊大厅里各种嘈杂的声音——广播叫号、护士喊人、病人的呻吟、推车滚轮摩擦地面的声音——像潮水一样涌入她刚刚苏醒的、混沌的脑海。
左手缝合伤口处传来的钝痛感变得清晰了一些,提醒着她昏迷前发生的一切。林夏那双布满血丝、充满绝望焦急的眼睛,还有那嘶哑破碎的嗬嗬声,像褪色的旧照片,模糊地浮现在意识的边缘。
别……别什么?
她不知道。脑子里依旧是一片沉重的麻木和挥之不去的疲惫。身体像是被拆开重组过,每一个关节都在叫嚣着酸痛。喉咙干得发痛,像被砂纸磨过。
她想动一下,身体却沉重得不听使唤。喉咙里发出一声模糊的、干涩的呻吟。
这细微的声音立刻惊动了吴晓烨。她猛地抬起头,手机屏幕的光照亮了她带着警惕的眼神。看到施缪情睁开了眼睛,她眼中的警惕才褪去一些,但眉头依旧皱着。
“醒了?” 吴晓烨的声音不高,带着熬夜后的沙哑,没什么情绪。她放下手机,站起身走过来,动作算不上轻柔地检查了一下施缪情左手厚厚的绷带,确认没有新的血迹渗出,又看了看头顶的输液袋。“点滴快打完了。等着。”
她说完,转身就朝着护士台方向走去,大概是去叫护士拔针。
寥乐安也被惊醒了,迷迷糊糊地睁开眼,看到施缪情醒了,脸上立刻露出如释重负的表情,赶紧凑过来,声音带着浓重的鼻音和疲惫:“缪情?你醒了?感觉怎么样?手还疼得厉害吗?要不要喝水?” 她一连串的问题,带着关切,也带着小心翼翼。
施缪情看着她焦急的脸,嘴唇动了动,想说什么,喉咙里却只发出更加干涩的嗬嗬声,像破旧的风箱。她艰难地摇了摇头,动作幅度很小。
寥乐安立刻明白了,眼圈又有点红:“喉咙干是不是?忍忍,护士说你现在还不能喝水……” 她手足无措地站在那里,想帮忙又不知道能做什么。
陆晚柠似乎也听到了动静。她抱着手臂的背影僵硬了一下,但没有回头。依旧面朝着玻璃门外沉沉的夜色,像一尊冰冷的门神。只是抱着手臂的手指,似乎又收紧了些。
吴晓烨很快带着一个护士回来了。护士动作麻利地给施缪情拔了针,用棉球按住针眼。“醒了就好。观察半小时,没什么异常反应就可以走了。药按时吃,手绝对不能碰水用力!三天换药别忘!” 护士交代完,又急匆匆地推着空输液架走了。
拔针的刺痛让施缪情混沌的意识又清醒了一点。她挣扎着想坐起来,身体却软得没有力气。寥乐安赶紧上前扶她,吴晓烨也皱着眉搭了把手,动作依旧算不上温柔。两人合力把施缪情扶坐起来,让她靠在冰冷的墙壁上。
坐起来的姿势让她视野更开阔了一些。她看到了急诊大厅里更多疲惫痛苦的面孔,也看到了远处处置室紧闭的门——林夏和周小满还在里面。一股浓重的无力感和一种被世界彻底遗弃的孤独感,如同冰冷的潮水,无声地将她淹没。她靠在冰冷的墙壁上,闭上了眼睛,不再看任何人。
陆晚柠依旧背对着所有人,面朝着门外的黑暗。急诊大厅惨白的灯光将她挺直的背影拉得很长,投射在冰冷的地面上,像一道孤独而冰冷的界碑。浓重的疲惫和一种深不见底的压抑,如同实质的阴影,笼罩着这个角落。只有广播里不知疲倦的叫号声,还在冰冷地循环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