颜君在解剖室冰冷的灯光下切开无名女尸的胸腔,
却在死者指甲缝里发现了靛蓝色桑蚕丝混纺纤维——
与三年前妹妹失踪现场遗留的证物一模一样。
她指尖颤抖着将样本放进分析仪,
屏幕跳出“林薇”的身份确认信息时,
门外突然响起顾晨的敲门声:“颜法医,身份有线索了吗?”
他的声音穿透门板,而她正凝视着抽屉深处妹妹的照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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冰冷的空气里,消毒水的味道浓得化不开。巨大的无影灯悬在解剖台正上方,把不锈钢台面和上面那具苍白的躯体照得没有一丝阴影,也把颜君的身影拉得又长又直,像一道凝固的墨痕。她站在台边,裹在深蓝色的无菌手术服里,口罩遮住了大半张脸,只露出一双眼睛。那双眼睛沉静得像两口深井,倒映着手术器械冰冷的反光,没有恐惧,没有怜悯,只有一种近乎无情的专注。这里是她的战场,沉默无声,唯一的对话对象是冰冷的死亡本身。
助手小唐递上解剖刀。颜君接过,刀柄沉甸甸的,是她熟悉的重量和冰冷。她微微吸了一口气,胸腔的起伏被厚重的布料掩盖。刀尖稳稳落下,沿着死者胸骨正中线,划开一道笔直、利落的口子。皮肤在锋刃下无声地分开,露出其下淡黄色的脂肪层和暗红色的肌肉纤维。空气中弥漫开更浓烈的、混合着福尔马林和人体组织的气息。她动作精准而富有节奏,剥离皮下组织,打开胸腔,暴露出一片湿漉漉、颜色深暗的内脏世界。心肺被积液浸泡着,呈现出一种不祥的肿胀。
“胸腔积液,淡红色,量约500毫升。”颜君的声音透过口罩传出,低沉而清晰,每一个字都像是精确测量过的标尺,“肺部严重水肿,肺泡壁增厚,切面有大量泡沫状液体溢出。”这些是溺水的典型表现,无声地诉说着死者生命最后时刻的窒息与挣扎。然而,她的目光并未停留于此,像最精密的探针,在每一个可能隐藏秘密的角落逡巡。
她的指尖轻轻按压着死者的颈部皮肤,动作轻柔得如同羽毛拂过。灯光下,那苍白的皮肤上,几道极其细微、颜色浅淡得几乎与周围肤色融为一体的条状压痕显露出来。它们很淡,位置也偏,若非她刻意的寻找和指尖敏锐的触感,极易被忽略。“颈部发现浅表压痕,双侧,位置在胸锁乳突肌后缘下方,”她口述着,小唐迅速在记录板上书写,“形态不规则,非典型缢沟或勒痕。”这痕迹像一个暧昧的谜语,是挣扎时的抓挠?还是某种力量施加的短暂控制?
她的视线继续向下,落在死者纤细的手腕上。那里,在苍白的皮肤映衬下,几道环状的红痕显得格外刺目,颜色比颈部痕迹更深一些。“双侧腕关节,”她的声音依旧平稳,但小唐听出了一丝不易察觉的凝重,“可见环形约束性压痕,表皮轻度剥脱,皮下有瘀血。”束缚。这个词语带着强烈的暴力意味,与溺水的表象格格不入。她拿起放大镜,凑得更近,仔细观察着压痕边缘细微的皮肤纹理改变和脱屑情况,试图从中解读出束缚物的材质和施力方式。
最关键的步骤开始了。她小心地抬起死者一只冰冷僵硬的手,动作轻柔得像对待一件稀世珍宝。死者的指甲修剪得整齐干净,透出一种与死亡现场格格不入的体面。颜君取过一把细小的镊子和特制的指甲刮取器,屏住呼吸,开始仔细清理每一个指甲缝。她的动作极轻、极稳,目光紧紧锁定在镊子尖端。右侧无名指的指甲缝深处,一小团极其微小的、颜色暗淡的异物被镊子尖端小心地钩了出来。它太不起眼了,混杂在泥沙和皮肤碎屑中,像一粒微不足道的尘埃。然而,当颜君将它置于指尖,对着强光仔细观察时,她的呼吸几不可察地停顿了一瞬。
那不是普通的纤维。它呈现出一种独特的、仿佛被靛蓝染料反复浸染过的深蓝色,带着一种织物特有的微弱光泽。在放大镜下,它的结构也显露出来:细长的主体上,不规则地缠绕着一些更细的丝线,像是某种混纺的产物。一种尖锐的、几乎要刺穿理智的熟悉感猛地攫住了她。她的指尖微微发凉。
小唐察觉到她的停顿,投来询问的目光。颜君没有解释,只是极其小心地将这微小如尘埃的蓝色纤维放入一个特制的微型物证袋,封好口。她的动作比刚才处理任何器官都要谨慎百倍。接着,她继续清理其他指甲,又分别在左手中指和右手小指的甲缝里,找到了极其微量的、肉眼几乎无法分辨的粉末状物质,同样被妥善收集。这些粉末无色无味,如同虚无本身,却可能是打开另一个秘密通道的钥匙。
“小唐,”她的声音透过口罩,比解剖室的冷气还要凉,“把胃内容物样本、肝组织切片、血液样本,还有这三份新提取的微量物证,立即送毒理和微量物证检验室。加急处理,优先级最高。”
“明白,颜老师!”小唐立刻接过样本,小跑着离开了解剖室。沉重的金属门在她身后关上,发出沉闷的回响,隔绝了外面的世界,也放大了室内的死寂。只剩下颜君,以及解剖台上沉默的躯体。
她重新拿起手术刀,继续未完成的工作。刀锋划过组织的声音,在寂静中显得格外清晰。她切开胃壁,胃内容物涌出——未完全消化的食物残渣,带着酸腐的气息。“胃内容物约300毫升,可见糊状米粒、蔬菜纤维、少量肉糜,”她机械地口述着,同时分出一部分样本装入容器。大脑在高速运转,一部分在精密地记录、分析眼前的生理信息,另一部分却像脱缰的野马,被那抹靛蓝色死死地拖拽着,冲向一个深埋心底、布满荆棘的角落。
*靛蓝……混纺……缠绕……*
不可能。这念头刚一浮起就被她强行压下。巧合。只能是巧合。她强迫自己将注意力拉回眼前的工作,检查着死者的内脏器官,寻找着任何可能的病变或损伤。心脏冠状动脉无异常,肝脏质地尚可,肾脏……她的手指在肾脏表面一处极其细微的、颜色略浅于周围组织的区域停顿下来。那是一个陈旧的疤痕,非常小,位置隐蔽,若非专业法医刻意寻找,绝难发现。她拿起放大镜仔细观察疤痕的形态——边缘光滑,呈线状愈合,是锐器造成的浅表划伤,愈合时间……至少在一年以上,甚至更久。一个早已愈合的旧伤痕,与当前的死亡似乎并无关联。颜君默默记下位置和特征,将其纳入死者生理档案中。人体就是一部复杂的密码书,任何痕迹都可能是线索。
时间在冰冷的器械碰撞声和颜君低沉的口述声中流逝。当解剖台上所有需要检查的部位都已被系统探查、取样、记录完毕,缝合工作也接近尾声时,沉重的金属门再次被推开。小唐回来了,手里拿着几张刚打印出来的报告单,脸色因为小跑而微微泛红,眼神里带着一丝激动。
“颜老师!结果出来了!”她快步走到颜君身边,将报告递过去,声音刻意压低了,却掩不住那份急切,“指纹库比对确认了!死者身份是林薇,二十六岁,本市人。还有……那纤维和粉末……”
颜君的心猛地一沉,随即又像被一只无形的手攥紧了。她接过报告,目光首先落在身份确认那一栏。照片上的女子年轻、漂亮,笑容明媚,与解剖台上这具冰冷肿胀的躯体判若两人。林薇。一个陌生的名字,此刻却承载着沉重的死亡和未解的谜团。
她的视线迅速下移,落在毒理和微量物证分析的部分。关于那微量粉末的报告简洁而令人心惊:“检出新型苯丙胺类衍生物残留,结构复杂,具有强效致幻及中枢抑制作用,代谢迅速,常规筛查易遗漏。” 新型药物!这解释了死者生前可能的异常状态,也为“伪装溺水”的推测提供了重要支撑——凶手需要她无力挣扎。
最后,她的目光定格在关于那缕靛蓝色纤维的分析报告上。指尖微微发凉,几乎要捏不住那薄薄的纸张。报告的文字清晰而冷酷:
> **物证描述:** 单根纤维状物质,长度约0.5mm。
> **显微形态:** 主体呈靛蓝色,表面有异种丝线(初步判断为桑蚕丝)缠绕混纺痕迹,纤维截面呈非标准异形(类梅花状),具有独特光学反射特性。
> **成分分析:** 主体为改性腈纶(占比约85%),混有少量桑蚕丝(约10%)及微量未知有机染料(约5%)。该混纺比例及截面形态极其罕见。
> **数据库比对:** 该纤维形态学特征及成分构成,与档案库中编号【YE-X-0307】(关联案件:三年前颜曦失踪案)现场提取的微量纤维样本,相似度>99.8%。判定为同源或同一批次生产可能性极高。
嗡——
颜君只觉得解剖室顶棚那巨大的无影灯发出的光,瞬间变得无比刺眼,像无数根冰冷的针,扎进她的眼球,直刺大脑深处。报告上的每一个字都像烧红的烙铁,烫在她的视网膜上,烫在她的神经末梢上。三年前!颜曦!那个编号【YE-X-0307】……那是她亲手提取、亲手送检、亲手贴上标签的证物!那个沾在妹妹颜曦最后消失地点附近一块断裂木片上的、微小到几乎可以忽略的蓝色纤维!
三年了。整整一千多个日夜。她翻遍了所有能找到的纺织资料,走访了无数大大小小的面料厂、印染作坊,试图找出这种独特靛蓝色混纺纤维的来源,却始终石沉大海。它像一个幽灵,一个嘲弄,一个死死钉在她心脏上的冰冷钢钉,提醒着她那无法弥补的失去和无能追索的失败。她以为它早已沉入记忆的深海,被厚厚的专业知识和日复一日的冰冷工作所覆盖。
可现在,它就这样毫无征兆地、带着死神的狞笑,出现在另一个完全陌生的死者——林薇的指甲缝里!
冰冷的解剖室里,颜君却感到一股滚烫的血直冲头顶,随即又被更深的寒意瞬间冻结。她握着报告的手指关节因为用力而泛白,指节捏得咯咯作响。她死死地盯着报告上那行冰冷的“相似度>99.8%”,视线仿佛要将纸张烧穿。解剖台上缝合好的尸体静静躺着,林薇空洞的脸在强光下显得异常惨白。颜君的目光在她冰冷的躯体与报告之间反复跳转,心脏在胸腔里沉重地撞击,每一次搏动都带着撕裂般的痛楚和一种近乎荒谬的眩晕感。三年……为什么是三年后?为什么是林薇?那个带走小曦的黑暗,难道从未远离?它只是蛰伏着,等待着下一个猎物?
就在这令人窒息的死寂和头脑风暴几乎要将她撕裂的瞬间,解剖室厚重的金属门上,突然传来了清晰而规律的叩击声。
咚、咚、咚。
声音不大,却像重锤一样敲在颜君紧绷的神经上,让她整个人几乎惊跳起来。
门外,是顾晨的声音。那声音隔着门板传来,带着刑警特有的那种沉稳和一丝不易察觉的探询,清晰地穿透了冰冷的空气:
“颜法医?在里面吗?身份信息那边有线索了吗?这边等着确认方向。”
他的声音像一根冰冷的探针,精准地刺入颜君此刻混乱而脆弱的精神世界。她猛地抬头,目光如电般射向那扇紧闭的门,仿佛要穿透金属看到外面的人。解剖台上林薇的尸体,手中这份滚烫的报告,还有门外顾晨的询问……所有的一切都在瞬间挤压过来。
颜君没有立刻回应。她的目光,死死地钉在手中那份报告上,钉在那行“与【YE-X-0307】…相似度>99.8%”的字样上。捏着纸张边缘的指尖因为过度用力而深深陷入掌心,几乎要掐出血来。报告冰冷的纸张质感,此刻却像烙铁一样灼烧着她的神经。
“颜法医?”门外的顾晨似乎等了几秒没回应,声音又提高了一点,带着更明显的询问,“能听到吗?进展如何?”
小唐站在一旁,大气不敢出,紧张地看着颜君。她能感觉到自己老师周身散发出的那种极度压抑的、冰冷锐利的气息,比解剖室里的寒气更甚。
几秒钟,漫长得像一个世纪。颜君深吸了一口气,那冰冷的、混合着消毒水和死亡气息的空气涌入肺腑,强行压下胸腔里翻涌的惊涛骇浪。她将那份关于纤维的报告,不动声色地折叠起来,塞进了自己手术服胸前的口袋里,紧贴着心脏的位置。那里,似乎还残留着刚才那份惊心动魄的滚烫。
然后,她才拿起那份关于死者身份和毒理结果的报告,转过身,朝着门口走去。她的步伐依旧稳定,每一步都踏在冰冷光滑的地面上,发出清晰的回响。只有她自己知道,这每一步都像是踩在刀尖上,踩在跨越了三年时光的深渊边缘。
她走到门边,没有立刻开门,而是停顿了一下,似乎在调整呼吸,又似乎在积蓄某种力量。门外的顾晨似乎也察觉到了什么,安静了下来。
终于,颜君伸手,拧开了门锁。沉重的金属门向内打开一道缝隙。门外走廊的光线泄了进来,与解剖室内的强光形成一道分明的界限。顾晨就站在门外,穿着便装夹克,身形挺拔,脸上带着惯常的、等待信息的专注神情。他的目光第一时间越过颜君,扫了一眼解剖室内缝合好的尸体,随即才落回颜君脸上,带着询问。
颜君站在门内阴影与光线的交界处,将手中的报告递了出去,声音是刻意压平的冰水,听不出丝毫波澜:“死者身份确认,林薇,二十六岁。胃内容物和血液中检出新型致幻剂残留,代谢快,常规筛查易漏。死因符合溺水,但颈部有可疑压痕,手腕有约束伤。现场有伪装痕迹,系他杀。”她的语速平稳,专业术语清晰,每一个结论都掷地有声。
顾晨接过报告,迅速扫视着上面的关键信息,眉头渐渐锁紧:“林薇?新型致幻剂?伪装现场……”他抬起头,目光锐利地看着颜君,“还有别的发现吗?任何异常点?指甲缝、皮肤接触物?”
他的追问精准而直接,带着刑警对细节的本能嗅觉。颜君迎着他的目光,那双深井般的眼睛在门廊阴影下显得格外幽深。她放在身侧的手,在手术服宽大的袖子里,无声地攥紧了口袋里那份折叠的报告。那里面藏着一个足以颠覆她整个世界的秘密,一个连接着冰冷解剖台和三年无尽深渊的恐怖线索。
“有。”颜君的声音依旧平静无波,只有她自己能听到那平静冰面下暗流的汹涌,“死者指甲缝里提取到微量纤维和药物残留,已送检。另外,死者右肾位置有一处陈旧的锐器划伤疤痕,时间至少一年以上。这些,报告里都有记录。”她没有提及那抹靛蓝,没有提及那刺眼的99.8%,更没有提及那个编号【YE-X-0307】。她只是陈述着报告上已有的、指向林薇案的“正常”信息。
顾晨的目光在她脸上停留了两秒,似乎在审视她话语背后是否还有未尽之意。颜君坦然地回视着,眼神如同解剖刀般锐利而平静。最终,顾晨点了点头,注意力重新回到手中的报告上:“明白了。身份确认是重大突破。林薇……这个名字有点印象。她最后登记的手机信号出现在城北,和一个叫‘迷鹿’的私人会所有关联。我们的人正在查这个‘迷鹿’的底细。”
迷鹿会所?又是一个陌生的名字。颜君面无表情地点点头:“知道了。尸检报告我会尽快整理详细版给你。”
“辛苦了,颜法医。”顾晨拿着报告,转身准备离开,走了两步又停下,回头补充了一句,“这案子感觉水很深,你自己……也多留意。”
这句看似平常的关心,在此刻的颜君听来,却带着一丝难以言喻的复杂意味。她没有回应,只是沉默地看着顾晨的背影消失在走廊拐角。
厚重的金属门再次缓缓关上,隔绝了外面的世界。解剖室里只剩下冰冷的灯光、缝合好的尸体,以及颜君自己。门锁闭合的“咔哒”声,在死寂中格外清晰,像一道沉重的闸门落下。
她背靠着冰冷的金属门板,仿佛被抽走了所有力气。解剖台上的无影灯依旧散发着刺目的白光,将林薇毫无生气的脸映照得一片惨白。颜君的目光缓缓移向自己工作台最下方的那个带锁的抽屉。那里面,锁着她三年来从未停止追寻却始终徒劳无功的一切,锁着颜曦最后定格在十六岁的灿烂笑容。
她一步一步,极其缓慢地走回工作台旁。解剖室里只剩下巨型冷柜压缩机运行时发出的低沉嗡鸣,这声音像冰冷的潮水,一下一下拍打着耳膜,淹没了所有思绪。
颜君没有去看台上的林薇,也没有去碰任何器械。她只是伸出手,指尖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颤抖,轻轻抚过那个冰冷的、上了锁的抽屉表面。冰冷的金属触感顺着指尖蔓延上来。她的目光穿透了抽屉的阻隔,仿佛看到了里面那张照片上妹妹无忧无虑的笑脸。
嗡鸣声持续着,单调而冰冷,填满了整个空间。颜君站在无影灯惨白的光圈下,像一尊失去了所有温度的雕像,只有那只抚在抽屉上的手,微微蜷曲的指节透露出内心惊涛骇浪的余波。那抹来自林薇指甲缝的靛蓝色幽灵,已悄然降临,无声地宣告:沉寂了三年的深渊,正在重新裂开它黑暗的巨口。